第二回 毒弩一點紅(3 / 3)

邱乙揆望了花箋,細細揣摹,見她自稱一個“愚”字,對於巒峪的雲溪上人,但稱致候,這都顯出她的輩分高出自己,足見是一位前輩女英雄。要知此人來曆,非到嵩山叩詢師叔祖雲溪上人不可。莫說師叔祖時常雲遊在外,便是她約我三日後即往浮蓋山下取貨,也萬來不及先到嵩山去叩詢。沒奈何隻得抱了個悶葫蘆,等到次日便帶了十名夥友,先期去往浦城守候。

邱乙揆知道此番前往赴約,絕不致雙方動武,索性不帶兵器,表示大方,所帶的十人,雖是他平日訓練最優的幾個好手,也吩咐不許攜帶兵刃。他們一行十一個人,匆匆吃了午飯,在日晡後從浦城向北出發,行至日落西山,已將到浦峰溪。時值新正上元節後,月光未上,星輝初明,稀微的月光中望見溪流曲折,界破在一片暗沉沉的綠綺青黛之間。少時月光東吐,銀虹似的一條溪水,亮晶晶橫出眾人麵前。邱乙揆叫眾人向溪南小橋行去,渡過浦峰溪,見有一片十畝來寬廣的梅林(按:即上文飛天神龍獨坐賞梅之處),此時尚都含萼未放,雖未吐出芬芳,但靜夜之間,一片清氣,也足令人神往。

大家越過梅林,林隙中漏下一縷縷的月光,照得疏影橫斜,甚是清晰。邱乙揆見溪北似將行盡,舉目望去,前麵卻是靜蕩蕩的一座山脊,什麼也不曾見到。他又一想:“花箋上叫我三更到此,想必時候還早。”就叫眾人不必向前,大家就在梅林之北一片山坳內坐等。

等來等去,等到月上中天,依然絕無朕兆,心裏不由焦急起來,依著留字人的說法,絕不致言而無信。素知這一流高手人物,也從來不肯失信,不妨再耐著性子等她。誰知等來等去,直等到殘月橫斜,曉風四起,還是不見一個人影,更不用提到什麼原物歸來。邱乙揆心頭怒火,不由燃到了眉頭,看看一會兒便要天亮,分明沒了指望,隻得吩咐眾人暫時回轉浦城再說。

邱乙揆強捺住一腔怒火,領著眾人仍由那帶梅林中,向南走了回來,不料剛剛轉到梅林南麵,眾人忽然發出一陣驚奇的呼聲。邱乙揆忙望前一看,隻見梅林外麵,一排列著十餘輛大車,車前套著牲口,車上載著貨物,端端正正,停在那裏,再一看,誰說不是自己那晚木城關丟了的東西呢?

此時邱乙揆心中,正是說不出是喜是怒,是驚是奇,站在車前呆立了一會子,想到自己一身武藝,曾受武當真傳,竟不知道敵人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手段將這些笨重之物送回來的?自己這些人雖說候在梅林之北,但是林隙中不能一點兒都看不見,即使看不見吧,敵人拉著這麼多笨重車輛和牲口,彼此相隔也不過半裏之遙,靜夜中還有個聽不出一些聲息的嗎?邱乙揆想著想著,覺得敵人能耐實在太高,這一位做調人的老前輩,看來還真是愛護自己,不但不讓自己栽跟頭,還給自己這麼大麵子,正是她一片苦心孤詣哩。

邱乙揆一時明白過來,正要指揮眾人拉了車輛,向來路浦城回去,忽聽從空中“呼”的一聲勁響,接著又是“啪”的一聲,一輛車靶上卻已中了一支短箭。邱乙揆立即先向短箭的來路望去,隻見三百步外那一片梅林,靜蕩蕩的,毫無些動靜,便連樹枝兒也不曾見有一些搖擺,這條路原是自己方才的來路,敵人送還車輛卻在前麵,怎的此時又從後麵發來此箭?心中越發不解,隨即搶到車前,將那支短箭從靶上拔了下來,見箭尾穿著一張字條兒,也來不及取下來,忙就著手中一看,上麵寫道:“完璧歸趙,敬希驗收。”下麵並沒有署名,也不知就是前晚送信的那一位,還是另有一人?還是就是木城關盜物的敵人?細看筆跡,卻與前晚的花箋不同,看來另是一人,隨手連箭帶字條向身傍掖起,仍指揮眾人拉了原車,一同回到浦城。

從此邱乙揆不但不願再去探聽那些人的來路,就連這件事都不願向人再提,每年雖也仍往川廣黔滇等地采辦藥品,但隻派幾個年老懂事的夥計悄悄地采辦了些兒,便附在航船上載回家來,絕不肯再去大張旗鼓,自己也絕不再去押送。

過了一年,他因別事去到嵩山拜謁雲溪上人,順便問起這位署名“靜”字的異人來。雲溪上人聞言甚為注意,立刻追問起根緣來,邱乙揆便將前事詳述了一遍,上人才點頭說道:“這是她念在武當派與她們的交誼,出麵疏解,其意甚好,於你們大為有益。此後如再遇到這位異人,就替我寄聲致意便了。”

邱乙揆仍想探一探此人的來曆,哪知上人早又將雙目閉上,默不作答,知是不願說明,也就不敢再問。

這件事在邱乙揆心中始終是個疑問,不過知道連上人都不願多講,自己益發不敢大意,所以兩年來,對於任何人也不曾提起這檔事和這個人,但是曾經共事的夥計人數甚多,哪有不向外稱奇道怪的?所以漸漸也就傳入勝超耳內。此番因飛天神龍自閩入浙,必經仙霞嶺一帶,至今失約不至,想到這條道上的人物厲害,才對勝超又將舊事重提。

飛天神龍至今音信杳然,在邱、勝二人看來,不外兩種原因,第一是在仙霞嶺木城關和二十八都那一帶出了岔兒;第二是遇到了崆峒派仇人,寡不敵眾,為人所算。他們商量了一天,也商量不出一個好方法來。最困難的就是,飛天神龍雖說是在自南平到義烏這條道上失蹤,但是這樣漫漫長路,跨著兩省,究竟他在哪一個地方出的毛病,絲毫沒法查考,致使邱、勝二人一時無從著手訪查。他二人愁眉相對,一無辦法。後來邱乙揆認為實在想不出辦法來,隻好和勝超同往嵩山巒峪,叩求雲溪上人指示。

邱、勝二人決定自浙經蘇,過皖入豫,到嵩山拜求雲溪上人,這條路程,卻有水旱兩路走法。水路是由義烏先到金華府,再到蘭溪縣,然後由富春江乘船向錢塘江進發,再由杭州內河通到蘇州;旱路是由義烏經諸暨到蕭山縣,渡錢塘江入杭城。邱、勝二人為專程晉謁,沒打算在路上察訪,又貪圖水路舒適快速,所以打算走富春江這條道。

那日他們過了金華府城,進入蘭溪縣境。蘭溪為金華府城第一大縣,倒也富賈輻輳,熱鬧非常。二人到了蘭溪,落店後當即招呼櫃房,明日要一隻中號篷船,自備夥食,去往杭州省城。櫃上答應,自去備辦不提。

這裏邱、勝二人共住一間客房,要了些酒菜,又買了一斤煮熟的金華火腿,這是蘭溪著名土產。二人便對飲起來,一時又談到飛天神龍失蹤一事。勝超是一個豪邁不拘的人物,三杯酒入了肚,不由勾起一腔牢騷,一舉起他那隻僅存的右臂,在桌麵上“轟”的一聲拍了一下,口內嚷道:“你我弟兄闖蕩江湖幾十年,從來不曾做過鬼鬼祟祟的事兒。大丈夫既有一身本領,什麼事都應光明正大,千萬不可效法鼠竊狗盜之行,枉負了一副好身手。便如師兄對我說前二年在木城關被盜之事,當時分明使的是江湖上最要不得的五鼓雞鳴返魂香,才將師兄的貨物盜走。試想,如果來人是一個人物,何至於使這種人所不屑的東西來取勝呢?”

邱乙揆是當初身臨其境的人,又十分佩服那一位留字送信、署名“靜”字的老前輩,而且性情也比勝超沉靜多智,所以當時聽勝超一嚷,雖說是在自己屋裏,究竟客店中魚龍混雜,焉見得不是隔垣有耳,庶幾有人?因此默然不答,端起一杯酒來,一仰脖子,喝了個幹杯,正想將杯兒向勝超麵前一照,偶一抬頭,見自己房內北窗外,似有一個人影兒一晃。邱乙揆心中雖知道旅店中客人甚多,不甚介意,但似乎又想到屋子是坐北朝南的,南窗外正是院落,往來的客人夥計正多,並不足奇,這北窗外是在屋子後麵,莫非屋後麵還有後院和客房嗎?

邱乙揆為人精細,想到立即站起,假作觀看景物,向北窗外麵望去,才知這是一所最後的屋子,屋後雖還有餘地,卻是一座空院,連一間房屋也沒有,空蕩蕩的長了滿院亂草,後麵一帶七八尺高的土牆,已是十分剝落。邱乙揆向空院中留神細看,竟連一個人影兒也不見,心下便有幾分嘀咕,一眼見勝超麵上紅紅的,大約酒已飲到了六七分醉,還是肆無忌憚,發揮他的宏論。

邱乙揆正想打斷他的話頭,他的話鋒忽又轉到了那位好意調停、署名“靜”字的老前輩身上,接著唉了聲道:“師兄,我雖不曾見過那位老前輩,但是我對她的舉動,也有個批評。她替你們在中間調停,果是番好意,畢竟應該露出本來麵目,不應該這樣藏頭露尾,終究算不得光明磊落。她還說和師叔祖有交情,我看未必。不是你問過師叔祖,師叔祖不願意提起她嗎?我想此人大概也不是一個端人哩。”

邱乙揆自從方才發現北窗人影以後,心裏早就懷疑,此刻聽勝超的酒話越來越多,心裏越發不安,忙打岔道:“勝老弟不必發牢騷了,我們明天還要趕路,今天少飲一盞吧。”說完,連連向他使了幾個眼色。

偏偏勝超多喝了兩盅,越發意興勃勃,聽邱乙揆攔住他的話頭,竟把醉眼一瞪,說道:“怎麼樣?你嫌我說得不對嗎?”

邱乙揆瞧了好笑,忙敷衍他道:“哪裏的話,實情既要趕路,還是少喝一杯,我們用飯吧。”說完了,也不再等勝超答話,便一迭連聲催著店夥裝飯來。

勝超覺得話不投機,也就低頭吃飯,悶悶的不再開口,邱乙揆看了好笑。

二人飯罷,夥計沏上茶來,又喝了一壺清茶。勝超酒足飯飽,倚在床上,不一時竟已呼呼睡去。

縣衙前送來譙樓二鼓,小城中市麵收得比較早,這般時候,早已全院都黑,偶然有幾個遲睡的客房內,還有些燈光。邱乙揆見勝超兀自鼾呼未醒,也不去喚他,自己向周圍的門窗板壁上查看了一回,又借著小便,溜到後院,黑暗中看了看,覺得全店靜悄悄的,一無異狀,也就放了膽子,回房睡覺。

再說勝超酒足飯飽,自然格外睡得好覺。睡到半夜,正在香夢沉酣之際,忽覺自己仿佛坐著搖籃一般,整個身軀直在空中晃蕩。起先倒晃得很有味兒,時候一久,覺得晃得頭暈眼花,有些不大得勁,嘴裏直喊著別搖啦,別搖啦,可是身不由己的,越搖越凶起來,恍惚中一睜眼,才知道正在做夢,不由得好笑。

誰知道夢是醒了,自己睡的那張床,竟還在搖搖晃晃,這一下真將個獨臂金剛詫異得什麼似的。忽然,他心中起了一個警覺,立即將身從床上躍起,要想下床看個究竟,哪知一經躍起,方才搖搖晃晃的那張床,立刻穩如泰山,因在臨睡前早已熄燈滅火,乍一醒轉,隻覺滿屋漆黑。他滿想看一看到底怎會如此搖動,卻是一點也看不出。

他正自焦怒,打算從床頭打亮火石,先看個明白,還未及動手,忽覺窗前有一陣涼風直透進來,心想,方才臨睡時明明見邱師兄關窗的,怎的此刻會有涼風吹入?一念未已,又聞窗下似乎“哧”的一聲冷笑。勝超畢竟是一個好武藝的人,當此疑神疑鬼的當兒,既聽到這一笑聲,便猜到屋裏已有人進來,更不待慢,立刻一回手,從枕下抽出他縱橫半世的那根鹿角銀棱豹尾鞭,直向冷風來處撲了過去,哪知撲到窗前,用手一探,雖然窗戶半開,卻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勝超早又縱身跳出窗外。這扇窗也就是方才邱乙揆見到人影一晃的那扇北窗。勝超剛剛跳出了窗外,一抬頭便見一顆似燈非燈、似星非星的火光正在前麵二丈多距離的地上滾來滾去。勝超心中納悶,也不管這是什麼東西,一緊步下,就追了下去。那裏本是一座空園,前文已經表過,勝超直著眼追去,偏偏那一點火光,非常靈快,勝超老趕它不上,一晃眼已到牆邊,隻見火光向牆頭上騰起,立即飛出了牆去。

勝超大為奇怪,一跺腳追到牆下,正也要向牆上縱去,不知怎的,兩腳剛剛離地,仿佛被人在腳踝上用力蹬了一下,出其不意,腳上一不帶勁,差點沒有摔倒,幸是自己功夫深湛,足下有根,立即穩住身軀,兩足一摔,重又縱落在地上。他心中大為奇怪,向四麵望了望,除去空園中一片荒草以外,更無他物,益發覺得今晚上的事兒有些奇異,本待追出牆去,這一耽擱,火光早就不見。自己想了想,沒有辦法,又想到方才匆忙離房,還沒知會邱乙揆,不如先回去和他討論一下再說,想著仍又走回北窗下,跳入房內,放下單鞭,摸出火石,打著了火,將燈點上,然後擎著燈想對邱乙揆去訴說方才的奇異,不料走到床邊一看,邱乙揆床上空空如也,隻剩了一堆衾枕,並無人影,又看衾枕淩亂,似乎是睡下後又起來似的。

勝超一手持燈,立在床前,不由看得發呆。心想自己出窗之時,不知邱師兄是否已經離室他去,還是自己出房之後,為追蹤自己才又出去的呢?他料想是自己出窗之時,有了聲息,將他驚醒,才又跟了出去,但自己並未離去這座空園,且已走回房來,師兄也該回房才對;怎的我已回房老半天了,他還不曾回來呢?勝超越想越怪,呆頭呆腦地對著那張床傻看,不知怎樣才好。

忽聽見身後又是“哧”的笑了一聲,勝超大驚,立即一個大翻身,轉過臉來。他原想看看誰躲著發笑,不想轉得太快,用力太猛,迎著風,一下就將手中燈火弄熄,要看也看不清了。當時就急得他大聲咆哮起來,哪知在他咆哮聲中,那笑聲越發清晰,聽去就在窗前左右,但勝超一點也看不出是誰在作弄自己,越發火上加油,登時開口大罵道:“什麼活鬼,見不了人麵,偏來尋你勝爺爺的開心!是好的,趕緊滾出來比畫幾手,才算有種!這樣躲躲藏藏算什麼東西,再不滾出來,我就不客氣了,連你們的祖宗八代也要罵上了!”

一句話不曾說完,忽見眼前一亮,接著“噗”的一聲,自己臉上就中了一下,覺得又涼又濕,打在臉上,冷冰冰地順著下巴殼兒直往脖梗子上流下去,忙不迭向後一退步,用手去擦摸,又是“吧唧”一聲響,早已掉在地上,原來是一大塊冰雪,還帶些兒爛泥。這一下,氣得勝超暴跳如雷,立刻開口大罵。誰知罵了半天,一些反響也沒有,自己心裏也著實嘀咕,知道今晚上必有能人前來與自己作對,隻是想不出是怎麼一個來由,又不見邱乙揆的蹤影,心裏越發懷疑。他也是一個久經大敵的能手,今晚這一個遭遇,雖不至於害怕,卻也覺得十分奇怪,一麵心裏捉摸,一麵慢慢地回到床邊,嘴裏還是罵罵咧咧地咕噥個不住,人卻往床邊上坐將下去。

不料剛剛坐下,隻覺屁股底下一晃動,因是出其不意,屁股早就坐下,立覺從短襠裏冒進一陣涼氣,屁股上早已濕透,真將個殺人不眨眼的勝超嚇得跳了起來,這一起身,便聽呼嚕一聲響,隨即聽到流水之聲,原來,不知何人竟在床沿上擺了滿滿的一盆水,勝超一屁股正坐在水盆裏,腿底下一軟,心裏一唬,站了起來,水盆也早已側翻在床上,立刻從床沿上順了床腳滴滴溚溚的正流水呢。

勝超恨極,正要祖宗三代地痛罵,立見一人影兒向窗口跳出去,望去身形矮小,活像是個孩子,哪裏還容他逃走,立即一聲斷喝,提著單鞭也向窗外追了出去。偏偏那人影身法飛快,勝超才跳出窗外,那個影子早已跑到後院,似乎向牆角邊一隱,立時不見。勝超追到牆下,四麵一看,不見人影,盛怒之下,立即飛身過牆,才一過牆,似乎見那人影就在前麵胡同口,口裏一聲吆喝,向胡同口趕去。

正舉步間,忽聽邱乙揆正叫喚自己,回頭一看,原來邱乙揆在四五十步以外的地方,正向自己這邊走來。勝超這一喜,也顧不得再追人影兒,忙迎著邱乙揆問道:“師兄半夜三更,你上哪裏去了?”

邱乙揆伸手拉住勝超那隻臂膀,低聲答道:“咱們回屋裏說去。”邊說邊拉著他走到牆下,二人一同跳進牆內。

邱乙揆忍不住問道:“師弟,你手持兵刃,在追趕誰呢?莫非有人找到門上來嗎?”

勝超聞言,唉了一聲,直搖頭不說話。邱乙揆見他神色十分忿怒,卻又帶著些頹喪,正測不透何意,二人已到北窗外麵,悄悄地一齊跳進房內。邱乙揆打明火石,點上油燈,還不及講話,一眼就看見勝超床上的被褥,汪起了一泓濁水,地上也濕了一大灘,忙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勝超又唉了一聲,鎖著眉頭說道:“別提了,先聽聽您的,您好端端的在屋裏睡覺,怎麼會從外麵望回裏跑呢?”

邱乙揆向勝超一擺手,悄悄地說出下麵一番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