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四角戀愛(3 / 3)

李三姑一看二人這種情形,心中澈骨地一陣冰涼,直涼到了小肚子,不由得眼淚就要往外掉,忙轉臉勉強忍住。從此時起,李三姑一顆芳心,整個兒在盤算這件事,哪還有心吃喝,懶懶的連一句話也不說。本來她自然要時時留心仁虎和真真的舉動,但到了此時,竟連正眼也不願再看了。她隻以自己的口,問著自己的心,對於這樣一件使人傷心的事情,應該怎樣處置?又一想,那是很容易的事。柳花娘的一切,不就是我的好榜樣嗎?但是柳花娘是為了肉欲,問題簡單,和吃好菜一般,隻要吃到嘴就算達到目的,難道我也和她一樣?可惜自己的性情和目的都與她不同,恐怕沒有那種勇氣,去做那種強人所難的事情。縱使做了,也沒有多大意味。她瞪著一雙澄如秋水的妙目,遙遙望著燈影下一件東西。那是一件什麼東西,她始終也不曾印到腦子裏去,也就始終沒有看見是一件什麼東西。

座中的人,除了仁虎一心一意都在真真身上,自然心裏說不出的苦惱,其餘誌真真兄妹二人,內心各人有各人的苦悶。真真呢,原是一個舊禮教下的賢淑兒女,縱知仁虎對自己十分相愛,自己對仁虎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同情,但是畢竟平時語不及私,至多也就在和好親善中,暗暗地互有心心相印的一絲兒情苗而已。當此乍離,自然免不了有些悒悒寡歡,可是事出無奈,就硬著頭皮也隻有忍受的。這是中國從來知禮識教的女兒家的一種普遍心理。獨有精一,表麵上雖是如沒事人一樣,向李三姑敬酒敬菜,還說些感謝仰仗的話,內心卻是在擔著一種不確切的心事。因他本已看出李三姑對於仁虎的那種愛慕情殷,自從自己妹子救出仁虎以後,仁虎卻偏偏對於真真非常愛戀。再看妹妹的神情,雖沒什麼露骨的同情表示,但並不厭惡仁虎那種追求,他早就擔心被李三姑所看破。他認為李三姑無論如何和平、熱心、俠氣,終究是一個女長毛,真的惹惱了她,殺人放火,何事做不出來?何況李三姑對於崔家和自己兄妹那樣好法,全是為了仁虎。如果自己妹子不識高低,奪了她的所愛,怕不也會做出和柳花娘一樣的事來!

精一擔的是這份兒的心,但也不便跟妹子明說。今天這一席,眼看仁虎失魂落魄地和木頭人一樣,坐在席上發愣,真真低頭不語,二人的形景,雖尚未必為全席人所看破,可是自己心裏明白,隻怕瞞不了李三姑的一雙銳眼。果然,一會兒的工夫,細察李三姑的神情,也漸漸有些異樣了。人和她說話,常常所答竟非所問。平時她總是談笑生風的,今天卻默然不語,時時呆望著窗外。尤其終席不曾向仁虎說過一句話。精一心說,這事情可要糟!可笑這一桌踐行酒,各人含了一肚子的心事,就此草草終席而散。

李三姑原與真真同住一室,此時一同回房,悶悶地坐到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向後一躺。真真正在床前梳妝桌邊梳晚妝,李三姑在側麵靜靜地看她梳洗。燈光下望著她的麗影,真個是螓首峨嵋,雲鬟霧鬢、半袒著衣領,半卷著臂彎,柔荑般的手指和蝤臍般的粉頸,越發看得光彩煥發,肌裏通明,那一種花月為容,冰雪為神的姿態,實在是清麗絕俗,壓倒群芳,正是我見猶憐,誰能遣此?不禁呆呆看出了神。

真真偶一回顧,見李三姑正在凝視自己,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哧”的聲笑了出來,問道:“你老瞪著眼瞧我幹什麼,是不是想把我吃下肚去?”

李三姑見她輕輕淺笑,薄怒微嗔,益顯得十分嬌媚,覺得平時從不曾見過真真有這種神態。李三姑實在愛她的美麗,頗覺消受閨中膩友的一顰一笑,其味實有勝於畫眉者,同時便感覺到,如此又美慧又賢淑的好女兒,我怎能不成全她呢?自己想得遠了,隻呆呆地不去答理真真的話。真真也覺她今晚神情頗有異處,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似乎不明白她的心思,有幾句話想說出口來,可是終於沒有說。李三姑見她欲言又止的神氣,也不去問她,隻慢慢地坐了起來,緩緩地歎了一口氣,就走到後麵小屋裏梳洗去了。

到了夜深人靜,真真早已睡著,李三姑卻翻來覆去地在想心事。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應該占住仁虎,不讓第二個人占有他?以自己目前的勢力,很可以做到這一步,但是這豈是我的本意?如果這樣做,仁虎與我能有美滿的結果嗎?在仁虎未遇真真以前,自己頗可左右仁虎,這孩子也不會不聽我的話,但是如今不同了,他和真真顯然已是互愛。仁虎又不是那種鄉下孩子,他是一個剛強自負的青年,如果自己以勢力或是陰謀將他奪了過來,他豈能甘心受我的鉗製?徒然生了惡感。男女之間,如一旦生了惡感,縱然他過去曾受你許多好處,也不會再念你的好處,而隻記你的壞處了。何況自己目前的環境,也實在不能使一個民家子弟死心塌地地娶了自己,做一個賢母良妻,倒不如將真真仍留此地,自己一人回轉巴陵,仍去度著那種海角天涯的生活,何必苦苦為情絲所縛呢?

李三姑想到此處,重又想起在壁虎崖邂逅仁虎的那一個遇合,想到自己一片癡心,得罪了柳花娘,才惹出目前的事故,這都為著誰來?自己和真真半年以來,情如手足,她也真值得人的憐愛。隻可恨仁虎,自己對他如此關心,居然毫無留戀餘情,把我李瓊當作什麼人物?想到此,不禁柳眉微挑,心中一股幽怨,又提了上來。既而一想,難道我能成全真真,反不能原諒仁虎嗎?男女之愛,出於自然,絲毫不能相強。尤其我為他落到這般情勢,他心中對我都能毫無感念,如此薄倖人,我又何必強他愛我?況且他雖不愛我,憑良心說,我仍是照舊愛他的。既愛他,何不也成全他?

李三姑雖是女流,生具俠腸,自己又有一身驚人的本領,又兼幼年隨從師父孫堅習武時,孫堅本是一個飽學之士,因愛李三姑秉性聰慧,武事而外,兼授以文學。雖不是十載寒窗,文章詩歌而外,卻已飽讀了不少異書,差不多的鄉村學究,真遠不如李三姑的博學多聞。試想如此美質,她的思想當然有獨到之處,所以一念之下,斷然決然地變了主意。

李三姑的主意定了,到次日,她先不說留下真真,隻推說自己身體感到不舒適,要緩一天回去,等到那天晚間,她躺在床上,才將真真叫到床邊,故意對真真說道:“我本想約你同回巴陵,但是今天細一考慮,柳花娘上次失利之後,早已知道是我使出來的招兒,一直到如今,她都不曾有什麼舉動,也許她顧忌有我在此。現在我一回巴陵,她許就會再來尋事。雖有仁虎和令兄在此,究竟力單,所以我想把你也留在西村,萬一她來,到底多一個人手,你看我的主意如何?”

真真本不知她用意何在,還以為所慮是實,也就答應留下來保護崔家二老。李三姑見真真已允留下,就決定了次日午前回轉巴陵。當時大家不明就裏,也無話可說,隻有李三姑為了愛仁虎、愛真真,才委曲求全,犧牲了自己,遠遠地避開他們,這正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之意。

就在那天夜裏,正是五鼓以後、天明以前的那個時間,西村官道上,忽然聽到人嘶馬鬧,騎從紛紜,頓時驚醒了鄉村人家的好夢。田野間的犬吠聲和馬蹄聲,織成一片交響之樂。看看這片喧鬧聲來到錢家門首,立時一聲吆喝,所來的三百多名頭裹紅巾,身穿號褂的太平軍,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將錢氏一座小小院宅圍成一個鐵桶般的人圍子。為首一名長發裹巾的頭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馬後由一個小長毛捧著一麵大旗,旗的正中有一個鬥大的張字,輝映在星光火把之下。馬前有四名健壯的長毛,手握長刀,將這位姓張的頭領捧佛似的圍在中間。張頭領耀武揚威,一聲令下,一麵由四五個長毛走上去打門,一麵由幾十個長毛在東西北三方牆腳下準備翻牆而入。

這一打門,正是驚天動地的那種聲勢,偏偏屋裏的長工還當是長毛殺到西村,隻嚇得躲在床底下哆嗦,死也不敢去開門。這一來可就惱了這位張頭領,立即鞭梢一指,數百名太平軍一聲呐喊,高叫聲“殺進去呀”,立即轟雷似的一聲響,將錢家大門撞開,大家一哄而入。

精一、仁虎被那些豺虎一般的吼聲從夢中驚醒以後,素知村中安靜,絕無搶劫之事,大半是柳花娘來人報仇。忙不迭從床上躍起,各人提了兵刃,正打算縱出去迎敵,早見兩條黑影從內宅飛來,臨近一看,正是李三姑和真真二人。

李三姑一見精一等,忙攔住道:“二位不必著忙,我方才上牆頭已經看過,來者並非強盜,也非柳花娘所遣,乃是紅姑姑部下的頭領張得勝,必是奉命而來,換句話說,也就是特來拿我的。這裏麵的原因,一時也無從說起,好在真妹全知,你們將來問她好了。我深怕你們誤會,把事情鬧大,於你們不利,所以特來和你們說明。”

精一聞言大詫,忙問道:“既是洪姑姑要您回去,何必做這般張致?他們如此情形,李姑姑去了,能沒有問題嗎?”

李三姑一聽精一問到這句,旁邊的仁虎反而一言不發,兩隻眼隻盯住了真真,對於自己的話,仿佛並不關心似的,不由向精一苦笑了一笑,心中實在覺得又是氣忿,又是傷心,隻黯淡說了一句:“這就是我自作之孽,惹火燒身!好在事情無論鬧得多大,總是我們內部的仇殺,絕鬧不到崔府頭上來的。”

精一聽她所言,麵上顯有一種淒涼之態,心中也猜到幾分,忙又攔道:“我看來意不善,李姑姑千萬不可自蹈危機。憑你的身手,還脫不了這一群手掌嗎?再不然,憑著我們大家的力量,也不能讓您吃虧。”

李三姑見事到危急,聽了精一的話,十分感動,覺得此人畢竟是名門之子,頗有肝膽,卻微笑道:“我當然不難脫出這一群廢物的掌握,但是我此時萬不能走。”

精一側著頭問道:“這卻為何?”

李三姑慨然答道:“我如一走,你們這些人全完。就算你兄妹,還有他……”說時向仁虎一指,又接著說道,“你們有本事闖出這一關去,崔家二老豈不糟了?再說還有人家姓錢的呢?”

一句話提醒了這三個人,都呆在那裏,作聲不得。這時,正是外麵的人撞開大門,亂哄哄向裏拿人的時候,那時機已是間不容發。

李三姑重又向仁虎瞟了一眼,才回過臉來向真真說道:“我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好在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我萍水相逢,居然成了莫逆,總算有緣。此後如有機緣,我自會來看你,望你善自珍重,不必將我這個飄泊流蕩的苦命人放在心上。”李三姑說到末後一句話,不禁一絲兒哽咽,重複一咬牙,硬一硬心腸,轉臉又向著精一、仁虎說了句“前途珍重”,便從從容容地大踏步向外麵走了出去。

當李三姑從內室走到外麵廳上的時候,正是張得勝帶了許多長毛頭目,搖搖擺擺闖進大門之時。一幹人走到廳前,張得勝正想借著搜查李三姑為名,耀武揚威地命人四麵搜劫,不論是人是物一律帶了走。哪知話未說完,一眼望見廳前階上端端正正站著一個武裝帶劍的女子,再一認,正是自己奉命查辦的李瓊李頭領。李三姑在洪宣嬌部下,素稱紅人,便是洪宣嬌本人,知她文武兼資,性情正直,平時也是另眼相看,十分客氣。這種情形,凡是洪宣嬌部下全都知道。別看張得勝未見李三姑時,耀武揚威,氣勢十足,他一心以為李三姑怕死,一定要抵抗,又聽說姓崔的家中,有好幾個會武的。他隻盼李三姑和姓崔的一齊出來抵抗,自己憑著人多,便可乘此下手,連打帶搶,絕不落個空手而回。哪知李三姑隻身受命,竟一絲兒也不強項。他又知李三姑素為洪姑姑所重,平時在洪府遇見,誰也不敢不恭而敬之地尊稱她一聲李頭領。此時見她立在階前,一動不動,那種威武英挺之姿,不由得自己先軟了半截,忙上前一抱拳道:“李頭領,久違了。”

李三姑原要看看他的來勢如何,一看張得勝以客禮來見,心說這小子調皮,免得出醜。他既如此,自己自然也和他客客氣氣地欠身答道:“久違了,張頭領,恕我接候來遲。”說完了向旁邊一讓,隨接問道,“您想必是奉命帶我回部,是不是?”

張得勝雖則氣焰萬丈,卻懾於李三姑平日的威望,此時竟也有些戰戰兢兢,一見李三姑開門見山,一語道破,而且洪宣嬌的命令,原不過令張得勝親赴巴陵查究實情。如果李瓊有不服調度之處,準其就地枷號,押解來京這些話。此刻瞧李三姑的態度,似乎並沒有不服調度的意思。自己雖受柳花娘重托,必須將李三姑做倒,但是終還懼怕萬一李三姑到了南京,向洪宣嬌一申訴,自己如果假公濟私,難免要落個處分。所以未便造次,連聲“不敢”,一麵打從人手中取過一角公事來,遞與李三姑。

李三姑打開一看,見上麵的意思,大略說自己“部務廢弛,擅離汛地,勾串鄉民,妨害行軍,實為擾亂軍紀,幹犯大禁,著即明懲辦。如有不服調度等情,並飭就地枷號,押解來京”等語,看罷微微一笑,將公文送還張得勝,直接說道:“既然如此,就請張頭領加上刑具吧。”說完兩手一伸,意思是讓他戴上手銬。

張得勝為她的氣度所懾,又一看李三姑身後,立著一雙使婢和四名頭目,都是一身武裝,佩刀帶劍,站在旁邊,虎視眈眈,一想自己帶的人雖多,卻並無甚了得的好手,久聞這個魔頭的部下,不問頭目、使婢,都是嚴加訓練,一個個皆有十分能耐,不要自己不識相,吃個眼前虧,便忙向李三姑笑道:“李頭領不要錯怪,你我都是聽命於人的人,上峰差遣,沒法推諉。好在李頭領也不是不服調度的人,何必要提那種東西呢?”

哪知李三姑此次俯首就逮,實是本身環境所激而然。她自恨仁虎的負心薄倖,所以已生厭世之想,正想毀了自己,成全他們,故此做得十分馴服,為的使柳花娘的怨毒集於自己一身,也就不至再去難為崔、錢兩家了。此時張得勝吞吞吐吐,實是怕自己翻臉,便益發安慰他道,“我是洪姑姑部下的人,焉能違抗洪姑姑的號令?你不用顧慮,隻管把銬子拿過來吧。”

張得勝見她一再請求,似乎出於真意,也就不再客氣,便說了聲:“得罪!”立自隨從的手內取過一副純鋼手銬,向李三姑雙手一套,咯噔一聲,上麵暗鎖早已落簧。李三姑一見自己雙手被銬,想到自己本不至如此,全是為了崔仁虎。如今崔仁虎又在哪裏呢?想到此處,不由心中一酸,忍不住兩點癡情之淚就要奪眶而出,猛地把心一橫,滿口銀牙挫得咯咯直響,一回頭向著四個頭目、兩名使婢喝了一聲“隨我走”,竟昂首大步而出。

要問李三姑押解南京如何發落,柳花娘怎樣陷害李三姑,李三姑究竟生死如何,仁虎與真真怎樣營救李三姑,以及飛天神龍師兄弟如何脫險,更有嵩山巒峪與南海大南洲白了翁等如何結仇比武,另在《豔魔島》中詳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