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四角戀愛(2 / 3)

正在這個不可理解的局麵之下,真真偶一遠望,早看見柳陰下似有婦女衣角擺動,像是李三姑,忙蹲下半身向樹下望去,果然是李三姑。真真也不曾留神看她的麵色容顏,便“咦”了一聲道:“李姑姑一個人站在那兒幹嗎?”說完了,便放開嗓子喊了聲,“你在看什麼呢,看得那麼出神?”

李三姑聽到真真的呼聲,分明是向著自己,不知怎的一轉念間,覺得她既不曾叫著自己姓名,樂得裝個聽不見,不但想裝聽不見,而且此念一起,竟欲向那一麵的小門中走出去,但是剛一移步,忽然想到自己半年來和真真的交誼,以及真真那種溫順淑敏的性格兒,不由心裏一軟,立即站住了腳,回過頭來,遙向真真隨口笑說道:“你來吧,這兒正有個好瞧的玩意兒呢。”

真真秉性純厚,信以為真,便忙說道:“什麼好瞧的玩意兒?”邊說就邊跑過去。

李三姑見真真跑過來,就留神仁虎的舉動,果然仁虎也緊緊地跟了過來,湊在真真肩下問道:“什麼好瞧的玩意兒,我也瞧瞧成不成?”

真真雖是一片天真,但近來對於仁虎,有時竟常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發生出來,此刻見他湊到肩下,忙不迭閃避一旁,一麵不由得向李三姑臉上瞄了一眼,隻見李三姑正對著自己在微笑中,真真臉上一紅,向李三姑問道:“敢情是你鬧鬼呀!”

李三姑聞言“噗嗤”笑了一聲,隨手指著一雙鵝兒說道:“你看!這一對兒不好玩嗎?”

真真雖知她信口胡說,但並不明白李三姑的真意何在,也不懂她語含梗刺,隻淡淡地向她笑道:“你真會開玩笑!”也就不再注意她的言動。

此時精一也走到近邊,和李三姑招呼道:“李姑姑這大早到這兒來,真好興致!”

李三姑先不理他這句話,隻望著仁虎微笑。仁虎聽李三姑向真真所說那些半真半假的話,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心中忽然似有所悟,此刻又見李三姑向自己微笑,可是這種微笑的神情,顯然是含著一種意義的,也就訕訕地向李三姑一笑,假作看花,竟自走了開去。這裏,李三姑雖是滿腹的不高興,究竟不便流露出來,便挽了真真的一隻手,慢慢沿著溪流走了回去。精一也找了仁虎,跟在二人後邊,四個人仿佛各有會心似的,一路走來,連一句話也不曾說。

正在如此靜寂的空氣中,忽然從牆外傳來一陣令人懷疑的馬蹄和鈴串之聲,李三姑突然停步,仰首向空,凝望天際,正在側耳細聽。

精一也向仁虎說道:“奇怪,這西村乃是個偏僻所在,向無車馬,這是哪裏來的蹄聲?”

李三姑一聞精一之言,自然更加注意,忙拉了真真,三腳兩步跑出竹園。剛走到正屋外麵,就見自己貼身使婢春蘭匆匆忙忙地迎上來,叫了一聲“頭領”。李三姑知道有事,忙問道:“外邊來了什麼人嗎?”

春蘭答道:“羅師傅和黃在勞黃頭領剛從巴陵到來,說有要緊事要麵秉頭領。”

李三姑一聽羅師傅忽然到此,心內一驚,忙問道:“他們現在哪裏?”

春蘭答道:“都在廳上候著呢。”

李三姑向真真等三人說道:“我到外麵看看,怕是巴陵出了什麼事了,你們先請進去吧。”一語甫畢,早已帶了春蘭,直奔外廳而來。

李三姑離去後,真真皺了眉,向精一說道:“怕是巴陵出了什麼重大的事情,不然的話,羅師傅不會來的。”

仁虎便問:“這羅師傅是什麼人?”

真真邊走邊說道:“李姑姑部下共有一千二百人,分四個大隊,每隊由一個大頭目帶領。一大隊又分為六個小隊,每小隊五十人,由一個小頭目帶領。魏貞本和薑誠都是小頭目。她自己是紅旗隊第一總隊頭領,也叫總頭領。她下麵除了四個大頭目以外,還有一個總教師,大眾也叫師傅,地位在頭領之下,大頭目之上。來的這個羅幹,就是總教師,所以大家稱他羅師傅。大凡頭領出門,師傅就有代拆代行的權限,如今連他也跑來了,所以懷疑巴陵或是出了什麼事情呢。”

李三姑帶了春蘭,從外麵進來。真真見她柳眉微豎,妙目含威,一臉的怒容之中,還帶些惶惑不安的神色,坐將下來,半日不語。精一、仁虎真還不曾見過這位婀娜風流女頭領,一經震怒,竟有如此凜不可犯的威嚴。仁虎心中,更是益發覺得女長毛畢竟是女長毛,好便好,不好翻臉準不認識人,一麵想著,說也奇怪,他對於李三姑竟生了畏懼之心,當時和精一使了個眼色,雙雙立起身來,說暫到外麵去去就來。

李三姑正自坐著尋思,見他們忽然要走,望著仁虎,似乎有話想說,又不能說的神氣,倏地臉色一變,掉轉身去,望著窗外。真真從旁冷眼看她,見她端立窗前,屹然不動,一個苗條美豔的女兒家,立刻顯出一個威武凝重、頑強堅毅的後影,誰說不是跟平時那種春情熨貼的歡喜龐兒,正成了一個相反的角度。李三姑見仁虎拉了精一,匆匆就向外走,對於方才從巴陵來的羅師傅等一幹人,因為何事至此,竟連問都不問一聲。他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真令李三姑心中委屈到萬分,也就別提感觸到什麼份兒上了。她呆在窗前,正望見仁虎的後影,毫無留戀地向外走去,一路還與精一有說有笑,似乎把自己所遭的事,連一絲一毫都沒放在心上,也足見得仁虎的心中,沒有自己絲毫可以立足的地方。李三姑此時可說是內憂外患,一齊都湧上心來,呆呆地望著窗外發愣。

真真從未見她有這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內十分奇怪,知道她必是因巴陵帶來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忙走到李三姑身後,一手挽住她問道:“巴陵來人有什麼要緊事情嗎?”

李三姑聽身後有人問話,一時收回了自己的心猿意馬,回過頭一看,竟是真真。二人離的近了,見真真麵上露著十分關切的神情,一對春星般的眸子,亮晶晶地望定自己,嘴角邊似乎還要說話,是個要言不言的樣子。那一副吹彈得破的水紅色臉蛋兒,配上一雙明秀的眸子,一張鮮紅的櫻唇,露出扁貝似一口又白又齊的糯米牙,犀弧微露,半吐春鶯似的說道:“好姊姊,今日為什麼這樣憂急?難道巴陵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嗎?”

李三姑被她那樣天真的態度和純摯的感情所動,不禁握了她的手,歎了口氣說道:“這些事也可說都在我意料中的。”

真真見她恍恍惚惚的,仍未說出個所以然來,便盯著問道:“究竟什麼事早在你意料之中呢?”

李三姑一麵拉她坐下,一麵對她說道:“方才羅師傅帶了兩個大頭目特地從巴陵趕來,報告一宗消息,就是那天我們去救崔家父子之時,魏貞本魏頭目偏偏被柳花娘擒住。她一經審問魏頭目,自然知道是我做的事。那個婆娘上次為了王家兩個寶貝兒子,早就跟我發生了誤會,哪經得起再將個心上活寶崔仁虎又給我們奪了回來?她自然心裏不平,竟悄悄煩人到洪姑姑那裏奏了一本。據傳聞,她說我廢弛紀律,擅離汛地,到處擄掠,還有什麼自相攻殺、妨礙行軍、謀為不軌那些重大條款,又聽說洪姑姑也信了她的讒言,已經專差派下南中王部下大頭領張得勝,即來巴陵查辦。我雖不曾犯這些條款,當然也不怕她嗎,可是細想起來,這些事情,我本可以不管的,隻為一時熱心,才使惹火燒身,弄到自己頭上來。”

真真覺得李三姑此言,頗有怨艾之意,與她過去一貫的明快作風迥不相同,心中雖覺奇怪,但也猜不透她是何意,便安慰她道:“我想真金不怕火煉,別人不知,我就敢保險,對於這些條款,你一件也不曾做過,難道上麵會隻憑一麵之詞,就來處分你嗎?”

李三姑聞言,又歎了口氣道:“我的小姐,你哪裏懂得外邊的門道兒!越是公事上,越是沒有真理可說。隻要有人情,什麼都可以不了了之。我在洪姑姑那裏,雖承她看重我,倚為腹心,但是我們兩人之間,一點私交都沒有。我更向不肯走她左右的門子,仗著我自身,向來行得正,立得正,左右這班人對我無可奈何。柳花娘呢,可大大不同了,聽說她有好幾個舊日的相好,如今都在洪姑姑帳下當差,很能說得上話。這次的奏本,

多半是這些人替她幫忙。這回派來查辦我的張得勝,就是柳花娘昔年麵首之一,所以這回的查辦,說穿了就是他們這一班人做好了圈套,來叫我往裏鑽的,你說還能有個真是非嗎?”

真真聽罷,才知長毛裏麵的人事問題,敢情也同官家一樣腐敗,她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子,自然更沒好的辦法來應付這類黑暗的公事,隻好愁眉相對地問道:“那麼,你既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打算怎樣應付他們呢?是不是先回巴陵呢?”

李三姑道:“我此時還拿不定主意,已經打發羅師傅原馬回轉巴陵,叫他先把地麵應付好了,不讓別的事故發生,我自己過一兩天也需要回去一趟。你是不是同我一起回去?”她這句話問出以後,立即暗察真真的神色。

果然真真皺了眉道:“我和哥哥已有幾年多沒見麵,這次好容易在無意中重逢,還想一同出門去訪問叔叔的下落,一時不想再回巴陵了。”

真真的幾句話,原是她的肺腑之言,但是一入李三姑之耳,立刻覺得是一種推托之詞。她眉尖一挑,含笑說了句“也好”,也就不往下再講,隻默默地坐著出神。

真真實在不明白李三姑的內心,見她聽見自己不去巴陵,有些不大高興,回想自己和她萍水相逢,承她十分愛好,她這人雖是陷身叛逆,本身行為心地卻甚光明厚道,尤其遇下嚴明,駐紮巴陵,地方上秋毫無犯,民間口碑載道,這樣的人,也正難得。至於對自己的一心愛護,也真不亞於同胞手足。此番她受了奸人陷害,說不定會遭受困難,我如一口咬定不回巴陵,不啻遇了急難,膽小畏事,才棄她而去,未免不是俠義形藏。好在如今哥哥有了暫時安身之地,我不妨仍隨她回轉巴陵。哥哥住在這裏,與巴陵相去不遠,我也隨時能來看哥哥,哥哥也隨時能去看我,何必定要守在此地?再說叔父行雲流水,更不易尋訪,倒不如決定仍陪著她,免得結果鬧得一事無成,反倒變成事急棄友,不夠朋友,落一個褒貶。

真真默想多時,才盈盈走到李三姑眼前,拉住她一隻手,低聲笑說道:“我陪你同回巴陵吧,怎麼樣,你歡迎嗎?”

李三姑倒真想不到真真忽然又變了主意,而且更不明白她為什麼忽又變了呢?因此,隻呆呆地望著她不語,心想:“莫非她已看破了我的心事?為避嫌起見,才故意躲姓崔的,而同了我回轉巴陵嗎?”李三姑為愛情所驅使,致使她神思不定,舉止失常,此刻對於真真這種猜想,也正是精神恍惚不寧的表現。

真真見她望著自己,呆呆不語,不由笑說道:“你怎麼了?在想什麼心事呢?”

李三姑這時才仿佛聽見真真有疑笑自己的意思,忙遮掩道:“不,我是在替你想,怎麼樣去找你叔叔呢。”

真真聞言,歎了一口氣,低頭坐下,顯出十分愁悶的神氣。

李三姑反倒安慰她道:“你別著急,憑著我,還能幫你想法找尋呢。”

她二人各懷心事,誰也不能直訴腹心,彼此雖也互相憐惜,但在此錯綜複雜的戀愛氛圍中,不由得將往日姊妹間的情分減退了幾分。幸而真真性情和婉賢淑,不忍看著李三姑孤身上道,又念在過去相待的情分,決意陪了她同回巴陵,當時總算解決了李三姑一件心事。

但是愛海波瀾,絕不如此平凡,也就是所謂好事多磨。李三姑因本身問題,不能再在西村耽擱,必須趕回巴陵。可是一來舍不得與仁虎遽爾分離,二來因仁虎的態度有變,顯然正在愛著真真,自己未免心勞日拙。如今一回巴陵,是自己與仁虎愈遠,而真真與仁虎愈近,所以才有仍約真真同回巴陵之意。當時雖經真真婉拒,但後來真真恐傷李三姑平日相待之情,竟又慨然答應她的要求。論理說,李三姑應該稱了心,偏偏李三姑還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人。同時愛情這件東西,不但力量非常偉大,而且真正純摯的愛情,反有使人趨向犧牲自我的精神和成人之美的美德。這正是與那種用之不正的妒殺、奸殺適得其反,也正是每個人本能上優劣不同的表現。所以李三姑到了晚間,睡在床上,重又將帶走真真這件事仔細考慮了一下,覺得以真真的美麗賢淑和仁虎的少年英俊,誰說不是門當戶對的一雙璧人?自己呢,畢竟是一個闖蕩江湖的人物,天幸太平軍固能釐掃虜庭,統一華夏,自己更成了一個鼎天立地的女英雄,所以不論成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是能與仁虎成就百年之侶,恐怕怎麼樣也比不上真真來得合適,真所謂是齊大非偶。自己這樣一想,深覺縱然設法阻礙了真真與仁虎的愛情,於自己究竟有何益處?也是李三姑生就癡情,才有這類近於癡呆的意念。這一夜中,她為此事竟不曾合眼。

崔家和精一等因李三姑就要回到巴陵,便商量著要替李三姑餞行。雖經李三姑一度謙謝,哪裏能夠阻攔得了?當夜就在後廳中設下祖帳,擺下一桌上等酒席,上麵設了兩副杯筷,兩個坐位。一時大家入席,推著讓著,李三姑當然坐了首位,次位便是真真。仁虎當時並不知道真真也要同走,一見真真坐到次席,立時麵現驚詫之色。悄悄向精一探詢之下,才知內容,不知怎的,臉上立刻現出不自然的顏色,恍恍惚惚地站在那裏,兩眼望定真真,麵上那種欲哭無淚的情形,真是說不出的觸目。

真真此時有什麼看不出?不過格於禮教,當了眾人,也隻有默默不語,竟至終席,未發一言。說也不信,這一對少年男女,在事實上誰也不曾向誰表示過如今社會上流行的那個普通名詞“妹妹我愛你”,但誰也解得誰在這一席離筵別宴中的內心苦楚。旁邊的李三姑更是何等聰明剔透的心腸,冷眼看著崔仁虎,本是興高采烈,招呼這樣,招呼那樣,十分殷勤。自從一見真真坐到次席上來,立刻變了一副麵色,坐在那裏,木頭人似的,連一句“請用”都不會講了。最可笑是,崔仁龍替真真斟上一盞酒,恭恭敬敬遞了過去以後,崔永福又叫仁虎也照樣敬酒,偏偏仁虎瞪著一雙虎目,充耳不聞。仁龍遞給他一隻斟滿的酒杯,意思是也叫他送到真真席前去敬酒。誰知仁虎糊裏糊塗,擎著這杯酒,一仰脖子,竟自己喝了,鬧得永福父子都沒了下場。李三姑看得清楚,忍不住要笑,又礙著真真和眾人,隻好假作咳嗽,將手帕掩著嘴,背過臉去,向真真嫣然笑了一笑。誰知真真正低著頭,不知想什麼呢,也不曾看見李三姑回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