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文敏笑出來,笑得落淚。「妳勸我想開?妳真行,覺得我可憐?妳同情我?」
「我說實話。」
「妳最好聽我的,不要再見他。」
「如果他找我,我還是會見他,他又不是妳的——」
嘩一聲,文敏抓了水杯潑她。「不要以為我開玩笑,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蘇笙被潑得臉頰頭發全濕了,餐廳一瞬間靜下,眾人目光集中在她們身上。
侍者趕來處理,請她們離開。文敏發泄完,扔了水杯,轉身就走。
「妳給我站住。」蘇笙說,孔文敏繼續走,蘇笙大聲重複:「給我站住!」
孔文敏轉身,挑釁地瞪著她。昂著下巴。「妳想怎樣?」忽然,她臉色驟變,看蘇笙抓起桌上的柳橙汁潑來。她驚呼,閃避不及,瞬間渾身沾滿黏稠液體。
「妳……妳……」孔文敏麵色發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下連經理都趕來了,侍者們半求半強迫地拉她們出去,但她們對峙,不肯移動腳步,客人們全好奇地對她們指指點點。
孔文敏瞪住蘇笙,低頭看套裝,套裝骯髒黏膩,她一陣反胃,忽地像隻發狂的野獸尖叫著撲向蘇笙,揚手甩蘇笙一巴掌。蘇笙立刻回敬一耳光,打得孔文敏摔在地上,高跟鞋飛出去。
這會兒經理、侍者、客人,包括孔文敏自己都呆住了,都嚇傻了。孔文敏跌在地,嘴角嚐到鹹味,她的嘴破了,衣服髒了,鞋飛了。而蘇笙呢?孔文敏抬頭,她瞠目結舌,倒抽口氣。
燈下,眾人目光中,蘇笙站得直挺挺,她挨了一巴掌還站得直挺挺。她的右臉腫了,正看著孔文敏,神色鎮定,眼色強悍。她倨傲得像個女王,殺不死也趕不走、什麼都不怕的女王。
這女王用一種篤定的、豁出去的口吻對孔文敏說:「沒人可以打我,再動我一下,妳試試看。」她惱得熱血沸騰。
蘇笙那炯炯的目光,盯得孔文敏遍體生寒。孔文敏以前也找過其它女人的麻煩,恐嚇過心儀荊永旭的女人,每個都怕她,但這次,怕的卻是她自己?!
孔文敏看著蘇笙,又看看周圍的人,再看看自己,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駭得心驚膽戰,她好慘,好狼狽,好可笑。
侍者來扶了,她一把推開,拾了鞋,一拐一拐地跑出餐廳。一衝出餐廳,她狼狽的模樣即刻引來路人好奇的眼光,一對對眼睛像探照燈那樣打在她身上,孔文敏麵色慘白,嗚咽一聲,掩臉遁入小巷。顫抖著,拿出手機,撥了一組號碼,對那頭的人哇地哭出來——
「伯母~~伯母……」她縮在牆邊,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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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蘇笙坐在床前,跟弟弟講電話。
「店裏有沒有什麼事?」她用包著冰塊的毛巾敷在右臉上。
「沒事,都很好啦,妳好好玩,下要擔心。」蘇家偉開朗的嗓音,稍稍安撫了蘇笙的情緒。
蘇笙沮喪地說:「我……我想回家了。」看著窗外風景,夜裏霓虹閃爍,遠處車流的光影一瞬瞬消逝。她看不清楚曼穀,看不清楚荊永旭,她的臉很痛,心也痛。
「回家?」蘇家偉在那邊笑。「敢回來試試看?都叫妳放心了,好好玩啦。」
接著他叨叨絮絮說起學校發生的事,吉他社要去表演了,他跟同學計劃拍短片放到網頁上,他說不停,蘇笙聽著,隻覺得台灣的一切都像在夢裏,那熟悉的環境、弟弟、竹笙餐廳、一切一切……像在夢裏,恍如隔世。
一個荊永旭,將她的世界拉成兩邊,一邊是認識他之前,一邊是認識他之後。她也分裂成兩個蘇笙,與他相遇前,與他相遇後。她的心境不同了,她覺得有個陌生的蘇笙冒出來了,一個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蘇笙,她不再熟悉自己了。
這幾日的境遇,把她兜得迷糊了。那個真實的世界,遠得像個夢。這邊呢?這邊更像是個夢,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一下高興、一下悲哀的夢,一下感動、一下頹喪的夢。
蘇家偉聒噪地說了一陣,忽記起來。「啊,電話費很貴,我不講了。」急急掛了電話。
蘇笙躺下,敷著疼痛的右臉。後來,就哭起來了。
她怎麼會這麼寂寞?這麼難過?還這麼慌、這麼沒安全感?她的堅強到哪去了?瀟灑到哪去了?她無憂無慮,不愁不煩,隻需努力工作賺錢的日子到哪去了?
蘇笙一搭一搭的哭著,喃喃地說:「荊永旭,我不懂你。你什麼都沒表示,但看看我,我已經因為你挨了一巴掌……」
蘇笙覺得委屈,閉上眼,腦海浮現荊永旭倉促離開的表情。他在逃避什麼?她原以為這男人屬於金色陽光,屬於夏日的棕櫚樹,但有沒有可能,這是他的偽裝?
也許,他比夜更黑。那雙默默的黑眼睛藏著什麼?而那種忽然被撇下的感覺,實在太難堪了。蘇笙看向桌子,月光裏,一支酒瓶,孤單地立在那裏。她取來,握著冰冷的瓶身,拔去瓶蓋,拿到鼻間嗅聞。
香氣清冽地竄入鼻間,這香氣,有種孤獨的淒涼味。蘇笙覺得心窩裏好似有根繩子,輕輕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邊,荊永旭心裏也有條繩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離開Face餐廳後,他沒回家,一個人開車,駛出市區,駛向田野,駛得遠遠,結果繞一圈,又駛回市區,車子停在賣泰絲的Jim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車裏,望著燈火通明的JimThompson。
他想起蘇笙的臉,想起他的驟然離去,將她丟在餐廳裏……於是心裏的繩子變成野獸,張牙舞爪,抓著心髒。他按住左胸,想鎮住野獸,左胸卻劇烈地痛起,痛得他麵色慘白。
他心深處,有隻黑暗的獸,蟄伏著,一直睡著,直到蘇笙出現,野獸醒了,開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對荊錦威產生敵意的那剎,野獸一口咬住他的心髒。
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傷疤,明明事情過去那麼久,為什麼還要折磨他?像餓鬼,吃著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捶了下方向盤,拔鑰匙,下車,走進JimThompson。店員準備打烊,他趕在最後一刻,買下粉豔色絲綢。他是最後一位客人,當他走出店,身後,招牌燈滅了。
回到車裏,他摸著絲綢,苦笑著。
買來做什麼?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掛在窗前,也不可能係在身上。那麼,送給她?
於是車子駛到蘇笙住的飯店,在飯店外停了會兒,透過車窗,張望蘇笙住的那一層,那裏沒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鬆了口氣,掉轉車頭,回家。一路上告訴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愛與荊永旭之間,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過去。那頭,蘇笙在愛那邊向他招手,對他微笑,他卻情願駐足,望著那麼燦爛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荊永旭放棄愛情。
這世上,人人都渴望愛,他卻選擇逆愛而行。情願孤獨,孑然一身。
愛說,你不可能隻選取我的快樂,卻不要我的痛苦。
愛說,當你在愛時,同時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愛又說,但沒有我,你不算活過。
愛輕輕說,你要學會承受。
荊永旭聽不到愛,他以為自己沒愛過。可是愛已經埋下種籽,在他心窩裏養著。
愛說。愛溫柔地說,你心裏那隻獸嗬,哪天吃了愛結出的果,牠就會乖了,你就不會再痛了。你慢慢等著,養著愛的種籽,它會教你,看見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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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忽地起風,打雷閃電,暴雨落下,就在這壞天氣的夜,荊永旭的母親周雲來到曼穀。她一接到孔文敏電話,立刻訂最快的機票來曼穀,孔文敏像討到救兵,挽著周雲進房說悄悄話。
一個小時後,當她們走出來,臉上都有股默契,一種相知的喜悅,好象剛完成一筆交易,敲定某事。周雲的手親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們偎在一起,像對母女,親密說話。
荊永旭在客廳裏彈琴,他知道母親來一定有事,但他不動聲色,也不主動問。
周雲和孔文敏坐在沙發,打算一搭一唱地,說服荊永旭結婚。
這個夜晚,琴聲、雨聲激蕩著。永旭演奏「SpanishCaravan」,這是一首困難的曲子,但荊永旭彈來毫不費力。這曲子旋律瘋狂,節奏快速,奔騰的琴音,像個神經異常,瀕臨崩潰的病患。一小節比小一節更激烈更高亢,像對誰咆哮,向誰嘶吼。而演奏者麵無表情,眼色沉靜,盯著琴鍵,壓抑壞情緒。
在瘋狂的琴聲裏,周雲問兒子:「你們該定日子了吧?」又對孔文敏說:「昨天我跟妳爸通過電話,他也讚成年底把婚事辦好。阿旭,你覺得呢?」
荊永旭彈奏鋼琴,無動於衷。
「永旭?」周雲提高音量。「媽說的聽見沒?我可不管你願不願意,在媽心裏,我認定的媳婦隻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雲對孔文敏使個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訂在十月怎麼樣?」她問兒子。「十月不會太熱,又不會太冷,最適合結婚,到時你回家裏住,把婚事辦一辦。」
「伯母,我爸跟西華飯店的經理有交情,我們可以在那邊辦。」
「好啊,我有認識的花行,一定把妳的婚禮布置得非常漂亮。」
兩人講得興致勃勃,荊永旭始終沉默著,像不關他的事。
荊錦威從房裏走出來,裸著上身,隻穿條睡褲,手裏拎著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這樣?」周雲輕蔑地看他一眼。
荊錦威散漫地笑了笑,過來坐孔文敏身邊。「她又不是外人。」荊錦威說著,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撥開他的手。
「不正經。」周雲冷笑。「不知道你媽怎麼教你的。三天兩頭鬧事,你爸就是讓你氣得腦溢血,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荊錦威灌一口啤酒。「聽翠姨說,爸出事那天,妳吵著叫他改遺囑?」
周雲臉色驟變。「荊錦威,你倒會推卸責任。別忘了,當天雜誌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鵑交往的事。」
「伯母,妳不用跟他廢話,省得自己生氣。」孔文敏暗掐荊錦威,要他閉嘴。
周雲注意力又轉到兒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說話啊?媽就這麼跟你說定。」
荊永旭不受影響專注在琴鍵上,荊錦威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忽雙掌重擊琴鍵,轟地巨響,打斷琴音。
「哥,這時候不適合彈琴吧?」
荊永旭歎息,掩上琴蓋。「我說過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
荊錦威回頭,看著文敏,揚眉。「聽見了?死了這條心吧!」
周雲嚷:「阿旭,文敏有什麼不好?她對你百依百順,她……」
「永旭——」孔文敏插嘴。「婚後,我絕不幹涉你的生活,我會給你最大自由。你討厭束縛,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台北,我也可以配合你,我什麼都依你。」
「既然這樣,結婚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