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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獄裏煎熬。自責、內疚、悔恨、慚愧……種種情緒,絞著她,燙著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邊,荊夫人被親戚們勸回去了,她年事已高,眾人怕她哀傷過度會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著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布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著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著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著他,她一向最愛幹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著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著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布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著,錦威醒來,她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的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麼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麼,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麼……當他憤怒的甩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髒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著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麼隻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唯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隻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著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臉,淚眼迷蒙,怔怔望著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作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沉,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象從個很黑的夢裏醒來,這夢裏發生了什麼,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墮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麵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迭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著撲在懷裏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著門口。然後,他望著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麼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麵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麼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著她。「為什麼不說?」
孔文敏隻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著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著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著、打著自己,孔文敏痛心,忙著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製伏了,孔文敏白著臉,喘著氣,看著悲慘的荊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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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筋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發糾結著,麵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裏,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麵的地板坐下,望著陽台。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隻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妳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著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妳做什麼?」
蘇笙躺下,麵對陽台,卷著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裏,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著,像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撫著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麼善良,怎麼會這麼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著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著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