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管家說:陪嫁丫頭跟小姐的嫁妝一樣是件物什,送進紀家就是紀家的東西,嫁妝還算小姐的私房,而陪嫁丫頭早晚是姑爺的填房。
這也是命,陪嫁丫頭的命。
當初大小姐從一群女孩子中選中她做貼身,對她寵愛有加,準她跟著讀書識字,妒紅了多少丫頭的眼.而今,她倒寧願在廚房做個燒火丫頭,不識風雅,不認權貴、不懂清高,等到及笈之後讓夫人隨便指個長工或家丁嫁了,做一輩子認命的窮下人。
“臘梅,”方含雲黯然的聲音喚醒了她的沉思,素手把玩著兩支玉簪,幽幽地道,“你說我戴哪一支好?我總覺得這白玉的順眼。”
“小姐,”接過上等的波斯紅玉簪,插入小姐如雲的鬢發,她狠心地提醒,“今日大喜,得簪紅的,等日後懷念舊人,再簪那白的吧。”
方含雲緊緊攥住質地粗糙的白玉簪子,望著鏡中嫁衣披身、盛裝打扮的自己,緩緩垂下兩行淚。
“小姐,”臘梅用力眨眨酸澀的眼,輕柔地幫她拭著淚,“您把妝都哭花了,臘梅還得幫您再補一次。”
“臘梅,我不甘心,不甘心……”方含雲額頭抵著她哭喊著。
“我知道,我知道,但事已至此,不甘心也沒用啊,不如忘了表少爺,安心嫁入紀家、聽說紀少爺儀表堂堂,才華橫溢,又是皇親國戚,頗受朝廷重用……”她一麵安慰一麵手腳利落地絞濕手帕,給小姐擦臉補妝。
“他便是千好萬好,也不是我心中喜歡的那一個。”
臘梅的手稍稍一頓,又繼續忙碌起來。喜歡?身為女子哪裏有選擇喜歡的權利?
那紀家少爺不過在廟會上與小姐擦身而過,便命人來下聘,外加紀家總管一番明裏吹捧暗裏威脅的說辭,那就是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老爺勢力,夫人軟弱,小姐懇求哭鬧根本不管用。老爺隻一句話:“得罪了紀家,方府就得遭殃,你若有能耐保得了全家上下五十多口周全,便不用嫁。”一句話打消了小姐私奔輕生的念頭,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不能連累爹娘弟妹。表少爺被老爺攔在門外,候得小姐一封書信,心碎離去?
這世道,不論貧富,紅顏同樣薄命。人窮命賤,若是無權無勢,同樣命賤。
那紀少爺一表人才怎樣?風度翩翩又怎樣?當日在廟會她跟小姐一起,都不記得他長得是圓是扁,可見也不是什麼鶴立雞群的人物。重要的是,他是當今國母的親侄子,右丞相的長子,官拜禦前四品調用。
鑼鼓嗩呐聲越來越近,喜娘推門進來,堆著一張惡心的笑臉,老母雞般尖聲叫道:“哎喲,瞧臘梅姑娘一雙巧手,把新娘子打扮得天女下凡似的,難怪紀少爺喜歡。來來,蓋上蓋頭,吉時快到了。”一句話既誇了主子又不忘巴結下人、方小姐做了紀少夫人就升級為皇親國戚,連貼身丫頭都跟著沾光,說不定今後求著奴才的地方比主子還多呢。
臘梅冷冷地一笑,搶先幫小姐蓋上蓋頭,免得喜娘臉上的脂粉渣掉到小姐身上。
“臘梅,”方含雲一把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不願陪嫁過去將來做人家填房,咱們主仆一場,我的命運已無法改變,至少還可以幫你。你走吧,現在就走,你的賣身契我來處理,日後若找到自己中意的人,過上幸福日子,別忘了給我捎個信。”
喜娘倒抽一口冷氣,尖叫道:“我的大小姐,可別說渾話,紀少爺若真相中了臘梅姑娘做填房,那倒是她的造化。您趕快上轎吧,別動什麼歪念頭,新娘子有了差池我人頭不保,丟了個陪嫁丫頭我這條老命也擔當不起啊。”
“小姐,”臘梅鼻子發酸,眼角含淚,哽咽著道:“臘梅不走,小姐的命就是臘梅的命。”從小姐手把手教她識得“人窮命賤、紅顏薄命”幾個字開始,她一生的自由和幸福就係在小姐的命運之中。
走在長長的迎親隊伍中間,她看著高頭大馬上新郎官的背影、剛才匆匆一瞥,見他五官端正,劍眉朗目,一身的和氣,不同於表少爺的溫文儒雅,也不似方家小少爺的跋扈霸氣,看背影挺拔筆直,似乎該是個意誌堅定的人。想起小姐的淚眼,她突然萌生一股衝動,想衝上去問他:“你既不是麵貌醜陋又不是缺胳膊斷腿,為什麼一定要搶別人的心上人?君子有成人之美,難道你不想當個君子嗎?”
正想著,馬上的人突然回過頭來,眼光看向花轎,與她的視線短暫相接,露出一個溫和明朗的笑容,全身釋放著喜悅自信的光彩。片刻,他視線滑開,回過頭去。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臘梅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雙拳抵在身側攥得死緊,剛剛那一刻,她差點兒就衝上去問了,就差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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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大開,門口站著兩個紀府的丫頭,喜娘在門外張望,不時回頭多事地報告前頭酒宴的情況。賓客喝酒行令的聲音隱隱傳來。聽說,新姑爺有千杯不醉的本事,她想小姐心中這會兒一定恨不得新郎爛醉如泥,進不了洞房。
“臘梅,”方含雲用力絞著手中的絲絹,突然低聲道:“待會兒房門一關,你先不要走,注意裏麵的動靜。我跟紀少爺言明實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倘若他大發慈悲放我自由那是最好,倘若他大發雷霆,你就偷偷溜回府裏,叫爹娘連夜逃走。”
她驚慌地道:“小、姐,萬萬不可,這樣做太冒險了。他若有慈悲之心,就不會讓管家抬著二十箱聘禮,逼老爺當場簽了聘書,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
方含雲搖著頭道:“我隻能賭一賭,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當日你寫給他的拒嫁信函,他還不是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賭這一次,又有何用?紀管家的話你也聽到了,什麼‘我家少爺二十年來第一次看上一位姑娘’,什麼‘皇後娘娘對這個侄兒疼愛有加’,什麼‘少爺去潮州替皇上辦事,否則該親自登門’。擺明了就是威脅,如果有辦法拒絕,今日你也不會進這個家門,既然已經進來了,就沒有反悔的機會。”
“可是,我真的不甘心畏於淫威跟一個我不愛的人共度一生。”
“除非……”臘梅咬緊下唇,“奴婢來扮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角色,奴婢跟了小姐七年,雖然不及小姐的才情,但自信說話還算有條有理,倘若紀少爺聽進去了最好,倘若他聽不進去,就說我向來嫉妒小姐命好,所以惡意誹謗。”
“不行!”方含雲急得站起身來,“你說的什麼傻話?咱們情同姐妹,我怎麼能這樣犧牲你?況且紀少爺又不是傻子,會信我把一個惡意低毀主子的丫頭帶在身邊當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