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立春,臘梅捧著新折的梅技走出花園,低頭嗅上一口,滿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小姐這幾日身子見好,聽說今兒立春,就讓她去折幾枝梅花來欣賞。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賞花的心情,她當然立刻去采,用天然的香氣衝衝屋子裏久病的晦氣,說不定小姐的病會好得快些。
她正要轉過月亮門,就聽見兩個掃地的丫頭湊在一起嚼舌。
一個道:“我說大少爺也怪可憐的,娶了個媳婦一進門就病,一病就是一年,侍奉公婆服侍相公幹不了不說,還要別人每天煎燙熬藥伺候著,山珍海味貼補著,這一年光上等人參就吃進去多少?”
另一個道:“這你就不懂了,大少爺娶妻本來就是為了衝破生死劫,你不見這一年來大少爺的身子越來越硬朗了嗎?想必是少夫人把劫數都過到自己身上了。別說上等人參,就算鳳膽龍肉,老爺夫人都會捧熱乎的給這個媳婦送過來。”
“真的?這麼說少夫人也怪可憐的。”
“唉,有權有勢畢竟不同嘛,不然少爺為什麼對個病秧子百般恩寵?要是少夫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少爺的命可能也不保。”
“也不一定啊,說不定少夫人一走,就把什麼病啊、劫啊的一起帶走了呢。”
“噓——”後說話的丫頭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可別這麼說,讓別人聽到不好,好像咱們咒少夫人似的,快些掃吧,待會兒被管家看到又要挨罵了。”
“哦。”另一個丫頭也噤了聲,兩人收了掃把轉去另一個院落。
臘梅待兩人走遠,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原來,府裏的下人們都是這麼看小姐和姑爺的,一個為求自保虛偽以對的丈夫和一個犧牲自我卻不勝任的妻子。她癡癡地望著手中猶帶甘露的梅花,自言自語道:“梅花啊梅花,你說小姐和姑爺,哪一個更可憐?”
“唉!”身後一聲更沉重的歎息嚇了她一跳,跌落了左手的花枝,迅速轉過身來,就見紀天翔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他右手一伸接住花枝,拿在手中把玩,怔怔地問:“又是立春了?”
臘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禮,道:“是。小姐說梅花開得好,要我折上幾枝放在屋子裏。”
他神色一亮,高興地問:“雲兒今日好些了?有了賞花的心情?”
“是,早晨起來精神好了很多,剛才還讓我研墨,說要看看書、寫寫字。”
“真的?我這就去看看。”他疾走了兩步,突然折回來抽走她手上的花枝,興奮地道:“這個也給我,你去問趙媽今年新做的貂皮氅送過來沒有,把我的跟雲兒的都取來,她若有力氣走動,待會兒我帶她去賞梅。”說罷幾個健步就沒影了。
臘梅呆望了一會兒,輕輕地笑了,這一年來的低靡之氣該隨著小姐身體的康健而散去了吧?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取了貂皮氅回來,臘梅一路都在想待會兒該吩咐廚房做點兒什麼,難得小姐身子好,姑爺心情好,今兒個要吃點兒特別的,天冷,要熱暖一些的才好,若是要賞梅,不如就在觀梅亭裏架上火鍋,趙媽說新鮮鹿肉剛送上來,再溫點兒清酒,驅寒暖身……心裏想著,嘴角笑意更濃。
走到“雲翔居”的門口就聽到陣陣輕咳,方含雲纖細贏弱的身影映在半開的窗扇上,臘梅急忙上前兩步隔著窗子叫道:“小姐,大冷的天兒怎麼開窗啊?染了風寒怎麼辦?”
方含雲轉過身來,滿麵病容,聲音虛弱地道:“我不冷,隻是想透透氣。剛剛一陣風來把桌上的詩簽吹走了,你幫我尋回來吧。”
“哦,好。”臘梅就著窗台放下皮氅,回頭去尋詩簽。
方含雲盯著皮氅看了看,問:“這是什麼?不是讓你去折梅嗎?花呢?”
“花?”臘梅直起身,“花不是讓……”她的聲音突然頓住,詫異的眼中映入一條呆立的人影,紀天翔就站在竹林深處,手裏捏著一紙詩簽,神色黯淡地盯著窗扇上的某一點,腳邊是兩枝支離破碎的梅花。
“姑……”她的驚呼卡在喉嚨裏。
“臘梅?”方含雲的聲音在身後追問,“你怎麼了?聽到我問你話了嗎?”
紀天翔神色一震,向她擺了擺手。
“哦,聽,聽到了,我剛看到一張紙掛在竹子上,大概是詩簽,我去取下來。小姐,你還是別站在窗子邊上了,當心著涼。”
“嗯,這皮氅是給我的嗎?”
“哦,是啊,年關了嘛,府裏的主子每人都有一件,姑爺的我也一並取回來了。我先把衣服送回來,等一下我再去折梅花。”
“唉!”方含雲一聲低歎,喃喃地道,“算了吧,別折了,就這麼遠遠地看著遠遠地嗅著也好,折了回來沒兩天就謝了。立春了,他去年走的時候也是立春,那天的梅花開得特別盛。臘梅啊,一會兒你把手爐點著,陪我去梅林裏轉轉。”
臘梅盯著紀天翔瞬間更加灰白的臉色,訥訥地應道:“哦。”
他閉了閉眼,將詩簽放入她手中,轉身離去。落葉踩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寂靜蒼涼,像午夜的啼哭。
方含雲又問:“臘梅,那是什麼聲音?”
“是,是風吹竹子的聲音,小姐,詩簽找到了。”她展開有些皺的詩簽,看到方含雲的字跡: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綠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一首李白的《長相思》,寫得情真意切,字字纏綿,可惜小姐相思的那人遠在邊關,生死未卜,而相思小姐的那人雖每日噓寒問暖她卻視而不見。相思啊相思,正是咫尺天涯皆銷魂。
“臘梅,你今兒怎麼了?怎麼心不在焉的?”
“哦,沒,”她收回心神,“我是看詩看的入迷了。小姐,你不是說要去賞梅嗎?我先把參湯給你熱過喝了吧,填點兒體力也能抵禦寒氣。”
“好。”方含雲提起另一件皮氅,看了看道:“臘梅,你得空把這件送到姑爺房裏去,若是見了他,就說我一直睡著,叫他不要來看我了。”
“小姐。”
“今天是我思念表哥的日於,不想他來打擾。”過往的三百多日,哪一日不是她思念表少爺的日子?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今年的梅花開得真好啊。”方含雲一路走一路讚歎。
“是啊,昨兒剛下了一場雪,今天的梅花顯得格外嬌豔。”臘梅一邊走一邊幫小姐遮擋花枝上飄落的雪,“小姐,你相中了哪一枝?臘梅幫你折下來。”
“不用了,就讓它在那兒好好開著吧。”方含雲停下腳步,癡癡地望著一株純白的梅樹,喃喃地道:“去年,他就是在這裏跟我告別的。”
“小姐……”
方含雲擺擺手,“別出聲,讓我靜靜地待會兒。”
臘梅噤聲,默默地退後兩步。方含雲倚在樹下,伸出雙手,接住兩片花瓣。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琴聲,悠揚激蕩,忽一陣風吹過,花枝顫動,梅瓣夾著雪花紛紛飄落,霎時形成漫天花雨,似乎在和著琴聲翩然起舞。
方含雲和臘梅互視一眼,兩人轉了幾轉,便回到林中小徑,抬頭便可看到觀梅亭,紀天翔坐在亭中,青衫飛舞,凝神撫琴,一段曲調過後悵然高歌: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琴聲即止,紀天翔緩緩抬起頭來,目光遠眺,落在主仆二人身上,久久不動。
臘梅扯了扯方含雲的衣角道:“小姐,過去吧,姑爺好像在等你。”
方含雲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提起衣裙拾級而上。紀天翔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她身上,不離片刻。階梯上的雪還沒來得及清理,方含雲腳下一滑,踉蹌了一下。他急忙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來到她近前,伸手攙扶住她,驚慌地道:“小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