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紀天翔轉過身,月光照在他臉上,照著他黯淡的表情,“雲兒——好些了嗎?””

“應該好些了,剛才流了眼淚。能哭出來,想必內火就可以降了。”

“嗯,那就好,天亮之前我要送敬之兄離開,這幾日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雲兒的狀況,倘若有人問,你就說毫無起色。”

她瞪大眼,看他一臉凝重,什麼也沒問,點頭道:“好。”

他點點頭,“你去休息一下,我們離開的時候,我會叫你。”

她連連搖頭,“還是姑爺休息吧,四更的時候我提醒您。”

“我睡不著,要不這樣好了,你就陪我在院子裏下下棋,賞賞月,難得今夜上弦月還能這麼亮。”

“好,您先坐,我取棋盤。”

片刻工夫,臘梅端著茶壺、茶碗和棋盤出來,放在石桌上。

紀天翔微微一笑道:“你泡茶的手藝絕對是一等一,就不知這棋藝比起雲兒來如何,我讓你執黑子好了。”

臘梅拈起一顆棋子利落地放下,眨眨紅腫的眼道:“姑爺可不要掉以輕心哦。”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下棋,直下了一個時辰還未分勝負。紀天翔以手撫著下巴,不時看一眼臘梅淺淺的笑意,落了一個,突然問:“臘梅,你跟著雲兒多久了?”

“九年。”

“你這一生都打定主意跟著她的吧?”

她一震,艱澀地點頭道:“是。”

“倘若——倘若雲兒不得以必須要將你留下一個人走,你會怎樣?”

她霍然抬頭,一驚奇地道:“姑爺,您是什麼意思?”

“為了丞相府的名譽,為了雲兒和敬之兄無後顧之憂,我隻能出此下策。””

“您的意思是……”

“如果丞相府少夫人病重不治,風光下葬,將來就算梁參軍娶了一位與紀少夫人容貌相似的女子,別人也不會懷疑什麼,但她身邊若是再跟著一個一模一樣的丫頭,就難免要被人懷疑了。”

她驚得站起身,好久好久才緩過神來,手中的棋子落下,垂著頭道:“奴婢明白了,何去何從,奴婢全聽小姐的吩咐。”

他安慰著道:“你也別灰心,過上一段時日,大家都不再關注這事,或是他們搬到別的地方,我自然會把你送回雲兒身邊。”

“奴婢明白,奴婢先在這裏謝謝姑爺費心。四更天了,這盤棋就算奴婢輸了吧。”

“不行。”他擋住她欲收棋盤的手,“這盤棋就這麼放著,等什麼時候得空我們繼續下。你先進去,叫敬之兄出來,跟他說一切從長計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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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丞相府的大少夫人病逝了,葬禮辦得風光隆重,皇後還親自賜了一對上好的翡翠鐲子陪葬,汴城的官員幾乎都送了禮,有些跟紀夫人私交甚好官宦家眷還特地過府來安慰老夫人,排場比之新婚毫不遜色。說起這位紀少夫人真是命薄,入府不到三年,病了差不多兩年,不曾在官宦女眷的聚會中露過臉,不曾接見過任何一位訪客,也沒留下一兒半女,聽說整整高燒了七日才斷氣,死的時候都瞧不出原來的模樣了。整個汴城大街小巷都在傳言,這位少夫人過府就是替大少爺曆劫數的,如今早死也算少受罪了。

外麵怎樣議論,紀天翔根本不在意,他把自己關在方含雲的臥房裏,點起火盆,將方含雲留下的書籍字帖詩簽,一張張一本本地投入熾熱的火焰之中。

紀夫人在門外哭喊:“翔兒,翔兒啊,你開門,你不要嚇娘,你快開門。”

裏麵傳出一聲爆喝:“你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紀丞相拉著夫人,搖著頭道:“走吧,讓他一個人待會兒也好,等他傷心過了,自然會出來的。玖哥,你跟臘梅一起守著大少爺,有什麼事情趕快過來通報,知道嗎?”

“是。”玖哥應了,送老爺夫人離開“雲翔居”。

臘梅輕輕拍著門板,柔聲道:“姑爺,老爺夫人都走了,您讓我進去好嗎?我不吵您,我隻想收拾幾樣小姐的東西。”

過了好久,門從裏麵打開。看到火光,臘梅一驚,衝進來一看隻是火盆,心下鬆了口氣,朝玖哥使了個安心的眼色,輕輕地關上門。她在紀天翔身邊蹲下,幫他將書案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丟進火盆。他沒有阻止,也不說話,默默地拿起書案上一劄信件,那些都是他出征期間寫給雲兒的信,他解開繩結,一封一封丟進火盆。臘梅怔怔地看著,眼中含淚,卻不敢哽咽出聲。燒完了那些信,他又從懷裏掏出另外一劄書信,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玉蕭,就著火光看了好久,久到臘梅的呼吸都快停了。他突然一揚手,信跟玉蕭一起落入火盆,蕭上的如意結見火立刻燃燒起來,捆在最外麵的兩封信也迅速卷入火舌。臘梅看著如意結在火光中變形,突然撲上前,不顧燒傷的危險,伸手搶出信和玉蕭。

紀天翔的目光像兩把劍,鋒芒畢露地劈向她。

她將灼熱的東西護在身後,一小聲地道:“這……這是小姐的遺跡,我……我想留下來作為紀念。”

他目光閃了一閃,輕歎一聲,腳步沉重地走向床榻,平躺下來,蓋好被子。

臘梅忍著灼燒的疼痛,將救下的東西包起來,放入懷中。懷裏還有一封信,是小姐臨走前交給她的,告訴她等她離開紀府的時候再交給紀天翔,如果她一輩子不離開,就一輩子不要交給他。她不知道裏麵寫了什麼,至於為什麼要等她離開的時候再給,她更不知道,總之小姐的交代,她遵命就是了。她走到牆角,坐在小姐的琴榻旁,默默地守著紀天翔,她知道他沒睡,也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擾。這樣就好,他肯讓她坐在這裏,默默地看著他就好。

天色漸暗,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欞灑講室內,映照出滿室的金光,臘梅跟瑤琴一起籠罩在金光之內,琴弦反射的光線刺痛了她的眼。她眨了一下,眨掉眼中的一滴淚,看向紀天翔,他依然靜靜地躺著,動也不動,神色異常安祥,安祥到令人感覺像在——等死。

不!她猛地跳起來,奔向床榻,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他霍然睜眼,偏頭看向她,皺著眉問;“你做什麼?”

她嚇得一抖,縮回手,“沒……沒什麼。姑爺,您的心痛症……”

紀天翔轉過頭,望著幔帳頂棚,緩緩地道:“我也在等,等它發作;等著看這一次它是不是要我的命。”她一抖,他突然苦笑一聲,“可是好奇怪,它居然沒有疼,一點兒要疼的跡象都沒有。我躺在這裏就在想,是不是我放雲兒走了,就代表這一世的劫數盡了,老天爺讓我償的債也許並不是給雲兒一生一世的愛,而是架一座鵲橋,成全她跟梁敬之。”

臘梅暗自舒口氣。

“竹籃打水一場空、原來,前世今生的安排是這樣的,難怪當年師父說我該入佛門,當和尚。”

她沒有應聲,老天怎樣安排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隻要他沒事就好。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幽幽地道:“躺在這裏,還可以感覺到雲兒的氣息,是一股淡淡的藥香。多少個夜晚,我就站在你現在站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的睡容,想象她躺在這裏是什麼感覺。現在我終於知道了,是寂寞的感覺。”

寂寞!她的心頭狠狠地一抽,是啊,小姐寂寞了三年,相思了三年,忍了三年盼了三年,總算盼到自己想要的幸福,這會兒,她該是依偎在表少爺懷裏,感受幸福,換了姑爺躺在這裏感受寂寞了。而自己,便是連寂寞的滋味都沒有嚐過。

她垂頭,居然發現紀天翔的眼角滑出一滴淚,跟方含雲在高燒昏迷中滑出的眼淚一模一樣。她的心好痛,是了,這會兒換成姑爺寂寞、相思,她心痛。可惜,再沒有三年之約,沒有前世今生的情債,沒有可以期盼的幸福。

她走回琴榻,用滿是被燒傷起了水皰的十指撥弄琴弦,輕聲吟唱: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紀天翔聽著琴音,嗅著藥香,不知不覺沉沉地入了夢,夢到遙翔,夢到雲兒,夢到白發,夢到眼淚,夢到心痛,夢到……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