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方含雲盯著他筆直的脊背,哽咽一聲,甩頭而去。臘梅上前一步,想了想,隨轉身隨小姐而去。

身後的腳步聲沒了,紀天翔身子猛地一晃,單膝跪倒在地,左手緊緊按住胸口,滿頭的冷汗。他咬緊牙關,勉強支起身形,踉蹌著走到石桌邊坐下,大日大口地喘氣。心痛症,心痛症,前世今生皆是痛,他放她走了,命定的姻緣斷了,他欠的情債還完了嗎?剩下的日子,該是一生孤苦遁入空門,還是被這心病症生生折磨至死?他無力地想著,眼前越來越模糊,最終完全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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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爺,姑爺,你醒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一副溫暖的背貼近他,將他吃力地背起來,半背半拖地往前走,他的頭軟軟地垂在她的肩頭,臉貼著她柔軟的發絲,帶著一絲梅花的香氣。他知道,那是臘梅,他的意識還有點兒混沌,但他認得臘梅身上的味道。

“臘梅。”他用盡所有力氣喚她,聲音卻還不如蚊子叫。

但臘梅聽到了,“姑爺,您醒了,您別動,馬上就到臥房了。”她哽咽的聲音中帶點兒驚喜。

“我……可以自己走。”

“不,您別動,到了,就到了。”她吃力地邁著雙腿,終於將他背到床榻旁,小心地放下,讓他躺好。來不及抹一把汗,就急忙打水絞濕布巾,輕輕地覆在他的額頭上,柔聲地問:“姑爺,你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

他費力地點頭,虛弱地問:“我昏迷了多久?”

“不知道,奴婢出來時就看到您倒在石桌上,身子都有些涼了。”她解開他的腰帶,“姑爺,我幫您把外衫脫下來,蓋上被子,會暖和的快些。”

“嗯。”他無力地抬起手臂,讓她退下袖子,右臂一條長長的痂橫在手肘處,邊緣有點兒脫落,露出粉紅色醜陋的疤痕,那是胡人的刀砍的。她怔怔地看著那刀傷,衣服捏在手中,絞成一團,眼淚滴在痂上,順著手肘往下滑。

他感覺到手臂上的溫熱,嘶啞地道:“臘梅,你哭了?”

她慌忙抹幹眼淚,幫他蓋好被子,撇過頭道:“沒有,是奴蜱手上的水。”

他扯起一個無力的笑,“這回我也想突然坐起來嚇你一跳,可惜我沒力氣。放心吧,我死不了,休息一下明天起來就沒事了,你不要跟雲兒說。”

“奴婢明白。”

“是啊,你總是什麼都明白。說真的,雲兒一走你肯定也要跟著她走,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

她倏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心中喊著:臘梅不走,臘梅願意永遠陪著你。但口中卻隻有細細的抽噎。

“好了,別哭了,擦幹眼淚回去吧,我睡一下明天就沒事了。”

“奴婢在這裏照顧姑爺。”

“不用了,雲兒半夜醒來看不到你會懷疑的。”

“那——我叫小挑過來守著您。”

“不要,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可是……”

“沒有可是,你不走是不是不想讓我休息。”

“不是,奴婢,奴婢這就走。”她緩緩地站起身,幫他把被子掖了又掖,看他乏力地閉上眼睛,等臉上的淚痕幹了才離開。

一個人,一顆心,裝了這個便盛不下那個,小姐心中裝著表少爺,姑爺心中裝著小姐,而她呢?心中裝著苦,裝著淚,裝著難言,裝著咫尺天涯的距離,裝了一個不能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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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梅花林,同樣的那棵樹,此時卻隻有綠葉沒有紅花,盛夏的梅林單薄沒有生氣。方含雲與梁敬之再次相見,臘梅依然站在不遠處把風,這一次,紀天翔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邊。

方含雲滿心歡喜神色激動地喚道:“表哥!”為了這一刻,她等了整整二十個月,盼了六百多個日子,忍了七千多個時辰。

她萬萬沒有想到,梁敬之會淡然地對她道:“含雲,時間或許沒有改變你,卻改變了我,兩年多的軍旅生涯磨練了我的意誌和體魄,也讓我明白,許多是無法回頭的,就像我對你的感情。”

她的臉霎時比雪花還要蒼白,“表哥,你……你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她,眼神坦然而冷靜,“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紀大人是個好人,他對你癡心一片,我希望你不要辜負他。至於你我,就當有緣無分吧。”他走了,像之前一樣,毅然決然地走掉。

她沒有喚他,也沒有留他,更沒有流淚,倘若他口氣有一絲的遲疑,眼神有一刻的躲避,她都會追問他是不是說謊,是不是紀天翔止他這麼說的,可是他竟表現得那麼淡然絕情。她的耳內如擂鼓般轟鳴,外界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隻有心底一直回蕩著他的話:許多事是免法回頭的,就像我對你的感情。

她轉過身,失魂落魄地走到臘梅身邊,木然地道:“臘梅,我錯了。”然後眼一閉,直直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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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含雲病了,這一病比上一次更加凶猛,連續三天高燒不退,人事不省,偶爾在噩夢中說幾句胡話:什麼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什麼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什麼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臘梅清楚,這些都是以前在家時小姐跟表少爺一起吟的詩詞。

紀天翔在室內守了三天三夜,大夫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都說是憂鬱成疾,需降內火,若繼續燒下去,恐有性命之憂。藥吃了一副又一副,但方含雲依然沒有醒來。臘梅床前枕畔、煎湯喂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哪一刻沒照顧好,小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送走了太醫院最有名的禦醫,紀天翔在桌邊坐下,呆呆地看著幾天之內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方含雲。

臘梅見了,走過來道:“姑爺,您去休息一下吧,這裏有我呢。”

他仿佛沒有聽見,還是呆呆地看著,看著看著,霍然起身道:“臘梅,好好照顧雲兒,我出去一下。”

“姑爺,您去哪兒?”

“去為她找一貼靈藥。”

靈藥?臘梅暗忖:這會兒還哪來的什麼靈藥啊!難道,姑爺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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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黯淡的燭火妖冶地跳動著,照在方含雲死灰一樣的臉上,看上去有點兒毛骨驚然。臘梅打了個盹,猛然驚醒,習慣地伸手去摸方含雲的額頭,熱度似乎稍稍退了一些,呼吸不似先前那樣急捉,但好像更微弱了。她握住小姐的手,哽咽著道:“小姐,臘梅求求你,醒醒吧,醒醒吧。”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簫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蒼涼悠遠,臘梅直起身,仔細聽著,心想:大概是姑爺憂愁難解,隻有借蕭聲來一訴悵然。蕭聲越來越近,似乎是吹蕭人走到了門口。方含雲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眉頭挑動,頭在枕上不安地晃動。

“小姐,”臘梅急忙傾身呼喚,“你怎麼了?小姐,醒醒啊,你醒醒啊。”

蕭聲停了,一個白衣書生掀簾進來,臘梅回過頭,驚呼一聲:“表少爺。”

來人正是梁敬之,他雖然衣袂飄然洞蕭在手,卻是滿麵黯淡形容憔悴,絲毫不見往日的溫文儒雅,更不見三日前的威風凜凜。他幾個大步走到方含雲床前,曲身蹲下,顫抖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龐,啞聲道:“你好傻,好傻,難道你看不出我是在騙你嗎?”

方含雲的呼吸漸漸徐緩,眉頭卻越攢越緊。

梁敬之將額頭抵在她的額上,聲音哽咽,“剛才那首曲子你還記不記得?當日我向你爹提親,被他冷眼奚落,頹廢懊惱之時,你就是彈的這首曲子給我聽。你說:君當為磐石,妾當為蒲葦……”

方含雲雙目緊閉,聲音微弱,喃喃地念道:“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對。”梁敬之溫熱的淚落在她臉上,“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還有你給我的書信中寫的,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

方含雲喃喃的聲音跟他的聲音融為一體:“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她的眼角慢慢滑出一滴淚來,跟他的淚彙成一條綿長的相思痕跡。

臘梅轉過頭,擦著眼淚,默默地走出去,將室內留給一對苦命鴛鴦。表少爺來了,有了這貼靈藥,小姐不會有事了。

院子裏站著一個人,背負雙手,一身青衣長衫在月光竹影的掩映下格外孤獨。她走到他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