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說:人窮是命,受苦是命,當下人是命,賤也是命。
方管家說:陪嫁丫頭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爺的填房。
小姐說:我跟臘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將來可以由她自己決定。
他說:臘梅啊,其實女子太聰明了反而不好,什麼都看得透。會活得很累。
他說:你呀你,一張巧嘴,一雙利眼,一顆玲瓏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兒身,一條貧苦命,否則必當是人中龍鳳。
他說: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履行,哪天你要回雲兒身邊,或是有了更好的去處,我一定放你。
他說:乖,不哭了,少爺疼你。
他說:你怎麼這麼傻?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回來了,我回來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離開他,她本以為這輩子能夠陪在他身邊,做個默默無聞的丫頭就心滿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愛得也太苦。他能護她一次兩次,可否能護她一輩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難?下一次他還能來得及救她嗎?早晚有一次,他會來不及,也許有一天,他不願再為她費心費力。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淚;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懷中安然地離去。可為何魂魄還在依依不舍,還在猶豫徘徊?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撐下去,不要死”,而難舍難了!
室內光線昏暗,靜謐悠然,爐上藥壺徐徐冒著熱氣,彌漫了滿室的藥香,遠處鍾聲重重,聲聲敲在人心上,叫人飛了心恍了神。臘梅費力地睜開眼皮,漆黑的視野裏漸漸有了影像,頭頂上是簡陋的薄紗蚊帳,透過蚊帳就是高懸得仿佛觸不到邊的屋梁,梁上雕刻著精細的各式各樣的雲朵。她怔忡地想:這是哪裏?剛一思考,就覺得頭有如千斤重。太陽穴隱隱抽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聲。
藥爐邊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撲過來,急切地喚道:“臘梅?”
她掙紮著偏過頭來,昏暗的視線對上一張狼狽而憔悴的臉,隻見眼眶深陷,胡渣滿麵,唇蒼白而幹澀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臉,卻在半空中生生頓住,輕輕地抖,不停地抖……
“姑——爺。”她的聲音嘶啞難聽,嗓子幹澀生疼,但總算完整地說出兩個字。
他仰天閉了閉眼,喟歎道:“你醒了,你終於醒了。”他的手顫抖地落在她繃帶重重纏繞的額上,好輕好輕地問:“還疼嗎?”
她的淚一下湧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慮,熱切的疼惜,渴切的溫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麼了?”他的手滑下額頭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淚,“還疼是不是?師父說你撞得太重,就算外傷好了,以後也會時常頭痛。”他的聲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時想到師父,你現在恐怕已經……不,”他恍然搖頭,“我不夠及時,倘若我早回來一刻,你就不用受這些苦。是我照顧你不周,讓你受委屈了。臘梅,你不是說相信我嗎?可這次,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不等我回來?”
她緩緩扯動唇角,一抹苦笑卻沒有成型,她的聲音低低的,幾不可聞,“姑爺,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遠趕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個卑微的奴婢,一棵無根的浮萍,就算他護她救她又豈能每時每刻在她身邊守著?夫人明知他維護她,可還不是陰奉陽違,在背後動手腳?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聖旨?違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後疼他也難免不悅,倘若換了聖旨,到時恐怕他也保不了她。離開,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脫。
他呆住,久久不能動彈。她說叫他放她走?她說他不可能永遠趕得及?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聲音,心就抽痛得要發作一般。當她倒在他懷中,渾身浴血之時;她的心甚至感覺不到痛,就是空,仿佛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塊;空出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卻忘了什麼是疼。這會兒,她居然說讓他放她走。
“不!”他斬釘截鐵地搖頭,“我不能放你一個人流浪街頭。你放心,你好了以後,我去跟娘說,收你入房,今後讓他們別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複,太陽穴兩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腦中轟然如炸裂般痛起來。她揪緊眉心,雙手無力地抱住頭,一低低地呻吟。
“臘梅,臘梅,你怎麼了?”他急得將她的頭攬入懷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別嚇我,你怎麼了?很疼嗎?很疼嗎?”
她在他懷中漸漸平靜下來,不知是因為頭疼還是因為別的,已經滿麵淚痕,“姑爺忘了?您答應過小姐,不納妾不收房,也答應過小姐,我的將來由我自己決定。”
“是,我答應過,可是……”
她急切地盯著他問:“難道——您要違背諾言?”
被她虛弱且堅定的目光盯著,他嘴邊的話咽回喉嚨。是,他想違背諾言,因為——他舍不得她。方含雲走時他心痛神傷,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放了手,因為他不想違背諾言,但對她,竟讓他有了自毀諾言的念頭。這些年來,默默無語照顧周全的是她,出謀劃策暗中幫忙的是她,心痛發病守在床頭的是她,夜半淒涼陪他說話的是她,前方殺敵以家書安慰的是她,一語驚人點醒癡迷的是她,關切他照顧他陪伴他疼惜他寬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點點滴滴地走進他心裏,待他發覺,一顆心已經被她填得滿滿的,滿到無法割舍無法剝離。這時,她卻說要走,跟那令他傷痕累累的雲兒一樣要離開。原來,真正的心傷情慟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占有之前就發覺自己是多麼自私。
他把她的頭輕輕地放回枕上,仔細地拭幹她的淚,啞聲道:“如果你覺得離開對你最好,那麼——我、放、你。”
他轉過頭,怕她發覺他眼中的濕意,匆忙起身道:“藥熬好了,我去倒來。”
她看著他顫抖的背,無力地閉上雙眼。他說出了收她入房,這本是一個奴婢最高的榮耀,但對她卻是最深的悲哀,為著一顆深陷的心,為著一份沉重的情,為著“人窮命賤,紅顏薄命”的不甘,她寧願離開。與其情薄意淡紅顏老,不如終其一生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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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托佛,”掃院子的小沙彌看到臘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傷才剛剛好,師父說要多休息。”
臘梅淺淺地笑道:“沒關係,我感覺好多了,躺在那裏全身骨頭疼。”
“紀師兄跟師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課,施主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謝謝小師父。”臘梅歇了一會兒,順著青磚板路走向佛堂,遠遠地聽到頌經之聲,悠長連綿,聽來令人心靜神明,難怪人們都到佛家尋淨土,求避世。
她站在門口,看到紀天翔跪在一個老僧身邊,身後跟著幾個中年僧人,正潛心頌經,她默默地看著他沉靜俊朗的容顏,不由得一陣恍惚,她走後,此生怕再難有相見之期了。
早課結束了,紀天翔起身,看到臘梅,幾個健步過來扶住她道:“你怎麼出來了?站了多久?”
“沒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師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臘梅謝過十方大師救命之恩。”
十方大師還了一禮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氣。”
“大師,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佛門清靜地,留女子長住總是不太方便,臘梅想就此告辭了。”
紀天翔扶著她的手收緊,“你這就要走?”
“我感覺好多了,姑爺離家也有月餘,該回去了吧,老爺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
十方大師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強留,一會兒我帶天翔上山采些草藥給施主帶著,你隻要按時服用,避免勞累,頭痛之症自然無大礙。”
“謝謝大師,那臘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紀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搖搖頭,抽出手臂,“天已經不早了,大師不是要帶您上山采哪?我很好,這會兒頭不暈腳也不軟,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著她緩緩而行的背影,垂下頭深深地歎著氣。
“阿彌陀佛,”十方大師長長地頌了聲佛號,“一切業障皆有因果。”
“一切業障皆有因果。師父,我突然覺得,我迷失了方向,尋不到因也看不到果,就是因為執著於前緣,才令我錯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業障要今生來還,那今生的業障要拿什麼來還?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講怨怨相報何時了,可這世世償情又何時了?”
“阿彌陀佛,前世今生,姻緣糾葛,勞心傷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著道:“師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紅塵外,自然不了解世俗情緣,枉費您老人家二十幾年的努力,終沒能讓弟子看破一個‘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