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三義休息站,到下一站北港朝天宮大概還要兩、三個鍾頭,十姊妹怕車上眾人無聊,便拿出點歌簿,呼朋引伴,邀請大家唱起卡拉OK來。
第一名歌者是個老先生,標準的「狗喉乞丐調」,抖音更是唱得大家雞皮疙瘩掉滿地。
應天碧苦著臉,壓低了聲音說:「一開唱,就別想在車上睡覺了。更慘的是,愈愛唱的愈沒自知之明……嘿,這位阿伯算不錯了,車窗玻璃還沒被他震破。」
「你說話真損。」江慕雲笑不可抑,靠近他身旁小小聲地問:「你以前常來嗎?是不是大家一上車就會開始唱歌?」
「大學的時候被老媽騙來過一次,那次可真是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她身上的味道好香,幽如蘭、清似桂,引得應天碧心蕩神搖,不動聲色地將身子靠近;一是無心,一是有意,卻將兩人的距離拉近到幾乎隻在呼吸之間。
「那次大家興致更好,椅子還沒坐熱就唱了起來,一群歌王歌後,都不讓人有片刻休息。一整天這麼熬下來,回家連作了兩天噩夢,收驚招魂全不管用,妳說慘不慘?」
江慕雲笑得喘不過氣來,伏在他肩上止不住笑。「騙鬼!真要這麼慘,你這次怎麼又來了?」
「不來,怎麼遇得見妳?」佳人吐氣如蘭,應天碧不由得忘形了。
這句帶著三分調笑意味的回答一出,江慕雲登時斂了笑容,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說:「你……」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到處走走看看,才能多方結識良朋益友,總不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草繩吧?」應天碧見她變了臉色,心中暗暗叫苦,不等她開口,一陣插科打諢,笑嘻嘻就想混了過去。「咦?妳怎麼板起臉來了?我剛才說錯了什麼嗎?我是有口無心,妳是大人大量,若是因為一點小事就讓朋友間生了嫌隙,那就太不值得了。」
江慕雲聞言氣結,卻反駁不了他的話,想了好久才沒好氣地說:「文章是你作的,道理也是你講的,你就盡管自說自話吧,我再不跟你說話了。」
應天碧暗暗鬆了一口氣,陪笑道:「不說話,那唱歌好了。妳聲音這麼好聽,歌聲一定好得不得了,妳多唱兩首,我回家也用不著收驚了;要不,在車上睡個覺休息一下也好,隻要妳不怕作噩夢就行。」
江慕雲想板起臉不理他,卻又被他逗得笑了。「缺德!這幾位阿公阿媽唱得哪有你說的那麼難聽?我就覺得挺好聽的。」
「妳良心好,說話留三分,我可就沒這修養了。」應天碧笑著點了點頭,轉過話題。「看妳這樣子,應該是頭一次參加進香團吧?」
「嗯。我舅舅他們一家人去夏威夷度假,我怕外婆過年無聊,聽說有人組團去南部進香,就報名參加了。」江慕雲顯得很開心。「一個人隻要七百元,可以到處逛逛,又可以拜菩薩,還包三餐,真的很便宜耶!」
「便宜是便宜,但是一間廟拜過一間廟,像趕集似的,連叫碗赤肉羹吃的時間都沒有。嘿,熱騰騰的一碗羹才剛到手,還沒來得及付錢,遊覽車的排氣管已經在噴煙,一邊追車一邊吃羹才叫精彩……」應天碧講起經驗談,臉上一本正經,口中卻淨是加油添醋,把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待會兒到了鹿港天後宮,妳要是不怕腿酸,我請妳吃碗赤肉羹,味道還挺不錯的,就是煙多了些。」
江慕雲先是一愣,繼而恍然,笑啐:「胡說八道,說謊不打草稿,我才不信呢!」
「我是老實人,從來不說假話的,妳要是不信,待會兒我陪妳們一起走,妳就知道厲害了。」
「好啊!就怕你牛皮吹破了,到時候沒臉見人。」江慕雲一口答應,抬眼間,和他目光相接,發現其中藏著一絲狡猾之意,她想了想,登時恍然大悟,氣惱道:「你說話沒半句實在,我待會兒才不要和你一起走咧!」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要請客,就一定不會反悔的。」應天碧一臉莊容,眼中卻蘊涵著笑意。「妳冤枉我說話不實在,又不給我機會澄清,那我豈不是含冤莫白了嗎?」
「你……」幾次聊天下來,老是被他占了便宜去,江慕雲又氣又惱,板著臉說:「我說天南,你說地北,我說蘇東坡,你偏要說成蘇西坡。你口才好,我說不過你,要跟你隻管跟,看待會兒我理不理你。」
應天碧笑了起來。他可是安心得很,這女孩親切隨和,剛才也說不跟自己說話,可三言兩語間,還不是照樣被他逗弄到開口了?
「你笑什麼?」
「言多必失,惹得妳不開心,既然開不得口,隻好傻笑了。」應天碧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滿臉委屈。
「滿口道理,滿肚子機巧奸詐,根本不安好心。」江慕雲白了他一眼。
「既說我不安好心,卻不知我安的是什麼心?」應天碧心中一動,目光爍亮,定定看著她。
江慕雲接觸到他灼熱似火的眼眸,臉一紅,垂下頭去,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啦!你每句話都藏著陷阱,教人進退兩難,我要是回答你,那就是個大傻瓜了。」
「我是一片赤誠待友朋,妳知道冤枉我,自然回答不了。」應天碧故意逗她。
江慕雲不理他,手上打著拍子,自顧自地聽起歌來。
應天碧暗暗歎了一口氣,心知欲速則不達,笑嘻嘻地轉過話題。「這首雨夜花是我最喜歡的歌,周添旺作詞,鄧雨賢作曲,詞高雅,曲清麗,好聽極了!隻可惜給這位大嬸一唱,雨夜花卻變成了喇叭花,一點韻味都沒了。」
「人家唱一首,你批評一首,就沒見你開口唱首歌讓大家聽聽。」
「我這是藏拙。我要是開口,隻怕會哀鴻遍野、慘不忍睹,我佛慈悲,我可做不來這種缺德事。」
「你缺德事不做,缺德話卻講了不少,菩薩肯定也饒不了你。」江慕雲聽他這麼說,倒是好奇起他的歌聲,剛想請他唱首歌,發現麥克風已經轉到了外婆手中。
「換我外婆唱了耶!她唱歌很好聽喔!」江慕雲用力鼓掌,小臉滿是興奮。
外婆唱的是一首四季謠,李臨秋的詞,鄧雨賢的曲,輕快活潑,悅耳動聽。應天碧邊聽邊稱讚:「詞好,曲好,唱得更好,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孫女歌聲好,果然是家學淵源,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我又沒唱,你怎麼知道我歌聲好了?」江慕雲聽他口中稱讚,句句卻都帶到自己,俏臉生暈,不屑地說:「巧言令色,不曉得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應天碧笑道:「也沒打什麼主意,隻是想請妳開金口,吐清音,唱首歌讓大家一飽耳福罷了。」
「唱歌咩,又有什麼了不起了?」江慕雲眼珠子一轉,笑咪咪地說:「不過我不喜歡一個人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點首男女合唱的歌,你陪我一道唱。」
應天碧一愣,遲疑道:「這、這……」
「不答應就算了。扭扭捏捏,不像個男子漢。」江慕雲撇了撇嘴,轉頭看著窗外。
應天碧見她意含輕蔑,一咬牙,大聲說:「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不過歌得讓我來點。」
「這有什麼問題!」江慕雲一笑回首,向十姊妹中的三姊要來了點歌簿,放在他手上。
應天碧接過點歌簿,翻了又翻,猛地眼睛一亮,笑道:「千挑萬選,就是這首了,妳肯定喜歡。」
江慕雲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見歌單上頭寫了「帕七仔十步數(追女友十招)」,不由得羞紅了臉。「你……」
「這首歌輕快活潑,又是男女合唱,過年的時候唱再適合不過了。」應天碧不等她開口,得意洋洋地說:「我可是隻會唱這首歌,妳要是想太多,又誤會我不安好心,我也沒法子了。」
「小人。」江慕雲輕啐,卻也無言以對。
應天碧見她答應了,喜不自勝,將點歌簿交還給三姊,接過麥克風,聚精會神地盯著車前方的電視屏幕。
沒多久,屏幕開始轉換伴唱帶的畫麵--一對男女無所事事地在沙灘、喔不,應該是漁港邊跑來跑去:男主角長得很拙,穿的花襯衫更是一點品味都沒有,女主角的姿色倒在中人之上,隻是她那副為情所困的表情,比較像是好幾天拉不出大便的模樣。
應天碧可沒心情理會這些,專心聽著前奏,隨著字幕唱出了第一句歌詞:「問一聲小姑娘~~帕七仔ㄟ步數麥按怎展(該怎麼追女朋友)~~」
剛唱沒兩句,卻已笑壞了一車人,江慕雲更是笑到流眼淚,抱著肚子直說:「你、你是在背書啊?一點高低起伏都沒有……我、我敢說烏鴉合唱團你稱第二,絕對沒人敢稱第一。」
「哈,哈哈,就算五音不全,好歹也撈到了個烏鴉合唱團的首席,所謂寧為雞首,不為牛後是也。」應天碧滿臉尷尬,自我調侃起來。「喂,妳別再笑了成不成?美女的形象全都毀了,輪到妳唱了啦!」
江慕雲好不容易止住笑,接過麥克風,隨著樂聲悠揚唱道:「一要錢,二姻緣,三美,四少年~~五好嘴,六敢跪,七皮,八靡賴(死纏爛打),九強,十敢死~~」
她的聲音極美,柔媚宛轉,猶似天籟,一首輕快俏皮的曲子,竟隱隱然有訴不盡的溫柔纏綿意,百回千折、繞梁不絕,令人心醉,使人著迷。
聲漸止,掌聲起,眾人暴雷似地喝起采來。應天碧卻是醉倒在歌聲中,癡癡地看著她,想象著兩人執手相對、斜倚楊柳,在曉風殘月中,她正以如許歌聲對自己吐露情意,羞顏似花,星眸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