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題目。仿佛又看到母親從一柱炊煙中走出來,用樹皮般粗糙的雙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塵,拂理淨發叢裏的草渣。然後靜默在老屋的矮簷下,像一隻窩旁守候的老鳥,若有所待地,張望著村前的小路。
時間往往是黃昏,彩霞滿天。或傍黑,薄暮冥冥。父親還在田地裏勞作,我和妹妹走在由學校回家的路上。而那時,最迫切的意願,便是能望見自家屋頂上的炊煙。那混含著濃濃的柴草香、飯菜香的炊煙啊,就像抒情的花朵,在天空開放,並且歌唱。那甜暖的香,再遠,也能燦亮了我們的眼睛和臉龐。
母親等飯熟了,就在夕光薄嵐裏,在幾縷炊煙的餘燼中,默默地守望著。偶或,也柔柔地喊一聲:“吃飯了噢。”那極富母性的音韻,拖得是長長久久、悠悠揚揚的,渾若唱歌一般,格外甜軟、輕柔。
其實,母親所能煮的,往往也就隻是“飯”而已。自每年春三月下秧,到秋八月才有新穀入倉。在這段漫長的青黃不接的日子裏,一天三頓,翻來覆去的,都隻是紅苕稀粥,或稀粥紅苕(有時,連這也不豐足)。清腸寡肚的,吃得讓人煩厭了,詛咒了,卻還是要吃,想吃。有時,就忍不住要衝母親撒氣(不是撒嬌),皺了眉,苦了臉,說:“又是紅苕稀粥,又是紅苕稀粥!”仿佛母親真是要故意地克扣我們。母親默然無語。
每到這時,母親總是默然無語。黯淡瘦削的臉上,隱顯著一絲愁苦和訕然,仿佛她真是不該隻煮出這樣的飯食。隻在偶爾的夜裏,能聽到母親和父親焦苦的歎息:“這日子,哎,真是虧了娃們。”聲音很低,很低,卻沉重如石地,砸在我的心坎兒上。那時,我才知道,母親除了如我們一樣饑餓外,還承忍了更難以言說的痛苦。
現在想來,也真是難為了母親。那還是大集體時候。父親體弱多病,不能幹重活。便習了理發、補鞋的手藝,常常要走村串戶去掙錢。似乎是“承包”,有定額的。
父親掙了錢,就交給隊裏,再由隊裏核算工分、口糧、超支、現金,諸如此類,我鬧不清楚。但我知道,父親常常是掙不夠工分的。母親就隻好更累了。除縫連漿補,灶火炊飯,洗鍋涮碗外,還得風來雨往地忙活隊裏。
母親很能幹,手腳利索。也頗有力氣。肩挑背扛,耕犁打耙,樣樣都不讓須眉。那時隊裏男工,一天十分。女工,不過七八分。唯獨一個九分的,就是母親。
雖是如此,糧食卻仍不夠吃。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母親再能,也顯著無計可施了。吃飯時,母親總是先給我們盛上滿滿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飯桌上,母親也總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掛角”(方桌的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慢騰騰地舉箸援筷。似乎在品嚐美味,又似乎難以下咽。
那神情裏,滿是瑟縮,遲疑。每看到父親或我們的碗空了,便搶著去給我們添飯。倘若鍋裏也沒了,臉上就又是一絲愁苦和訕然,沉重得令人至今難忘。後來我才明白,母親那殷勤得有些誇張的舉動裏。更多的,卻是謙卑和愧疚。為她作為母親。卻不能煮出更多更好的飯食,喂飽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