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母親偶爾到我這兒來,每頓飯時,仍瑟縮而謙卑地坐在“掛角”的位置。舉箸援筷間,也滿是小心翼翼。起初還以為是客氣,或不習慣。多次讓她坐在正位上,說,一家人,用不著那樣的。但不一會兒,就又不自覺地,移到了“掛角”的地方。我才知道,這習慣,跟那時的生活有關,改不了了。便忍不住嘴裏發苦,心裏發灰。有一種懊然複悵然的感覺,拂之不去。
那時,母親最大的快樂,或許也和我們一樣,就是逢年過節。因為,她終於能給我們煮出一頓好吃的飯菜來。記得每次煮“年夜飯”,母親都要忙得腰酸腿疼的好幾天,但她發自內心地高興著。進進出出,風風火火,嘴裏,卻常是悠閑地哼著歌兒。
我小時唱會的那有限的幾支歌,都是煮飯時,跟著母親學的。飯菜終於上桌了,母親便會興奮地宣布:“開飯羅,開飯羅!”那神情和聲音,老讓人聯想到“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宣告。至少,那驕傲自豪和喜悅幸福的感受,是相同的。
現在想來,在我們敞開肚子,盡情吞嚼母親做的豐盛飯菜時,連我家屋頂上,那縷縷飄散的炊煙,或許也該是香噴噴的,樂陶陶的。就像母親那溢滿快樂和幸福的臉。那時,母親總是很少動筷,而是凝望著我們。嘴裏喃喃著,說:“真想天天都能這樣!”
終於能夠天天都那樣了。我和妹妹,卻不能天天都吃到母親做的飯菜了。我到外地求學了,然後工作了,成家了。妹妹也到異鄉打工,然後出嫁了。
母親仍在老家,裏裏外外地忙碌著,一日三餐地灶火炊飯。我們偶爾回家,母親總要親自下廚忙乎。飯菜自然豐富多了,母親臉上,卻依舊常有黯淡和訕然。父親來信講,你媽每頓飯都要念叨,不知娃們吃飯了不。父親又講,家裏殺了豬,心舌肚都留著。你媽說看啥時能回來,她給你們煮著吃。
父親在信裏講著,講著,不知道我鼻子已是酸酸的,喉嚨裏,也又澀又堵。那時,我才明白了“兒行千裏母擔憂”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其實知道,自古以來的母親,都是這樣的良善,慈藹,無私。隻是,我不無遺憾地發現,這種傳統的母親,在我們的生活裏,已是越來越少。
一代慈藹而偉大的母親,或許就將從此漸漸地消失了罷。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禁為我們的後人,感到深深的悲傷和徹骨的絕望。“又見炊煙升起……”每聽到這歌聲,都恍惚覺得,有一縷縷綿纏的炊煙,在眼前嫋嫋地飄升起來,與夕陽、晚霞、風和過去的歲月,融溶在一起。那淡藍淡藍的煙裏,滿是最平常的人間氣息,樸素、溫暖而芳香,叫人莫名的感動、惆悵。眼睛裏,也禁不住一陣灼痛、潮潤,仿佛正被那煙火熏燎著。
依稀看見,我蒼老而慈藹的母親,正站在老屋的矮簷下,站在一柱柱炊煙的背景中,遠遠地望我,暖暖地喊我。
那炊煙,我想,該就是母親生命的光束了。而它,我知道,也正是我生命之流的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