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柳書偶談(1 / 2)

大凡識文斷字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柳公權的。一千多年了,是我們一直沿用的漢字的原因,使柳公權的名字始終伴隨著我們的生活。漢字書寫形式在不斷演化,書家層出不窮,屢經大浪淘沙,柳公權卻一直是後學們難以逾越的峰巔,隻能謙恭地努力地接近他,寫出植根於柳書的自己的字來。

我作為古耀州人,對我們文化人的前輩柳公權,自幼年就有一種仰慕之情。文化鄉土,在方言、飲食、風俗習慣諸多方麵,像空氣、陽光、水一樣,給了自己最初的也是終生的物質和精神的滋養。“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說的是寫字,也是在說文章,在說為人處世,安身立命。這個道理,在傳統文化的熏陶中,在宗法觀念的傳世家訓中,在一代一代祖輩的叮嚀中,影響了一個人的一生。所以說,柳書不僅是書體的意義,更是一種文化的力量。

柳氏家族,在唐代人才輩出,顯赫於世。處於長安城郊的京兆華原,也就是古耀州的地麵上,也因此地靈人傑。柳公權、孫思邈、範寬、傅玄等文化名人,在古耀州的曆史天空中如明星閃爍。在遊牧文化部落與農耕文化部落接壤的黃土台原一帶,經過幾輩人入朝做官,進入主流或上流階層的諸多方麵的積累,才產生了像柳公權這樣的一代大書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不行。三十一歲進士及弟,到八十八歲去世,曆仕七朝,官至太子少師,如此仕途通達的不倒翁似的元老,在曆史上是少見的。他一生基本上是在皇帝身邊度過的,大部分生活內容是為人書碑,少有仕途糾葛,潛心書藝,大器晚成,終是造就了獨樹一幟的書體,為後世之楷模。他的生命情調是靜的,如同默默無言的土原,寂然守望的青山,少有喧嘩的林中流泉。而他的靈魂,至今仍撞動著一代漢字書寫喜好者的筆墨,像永遠也開不敗的花朵。

柳公權不是一個寫字匠,他的書才,還有他的詩才、學才,是非凡的。他研習儒學和莊子,對佛、道體悟頗深,一邊是揮寫,一邊是神會,做了實在的事情,也慰藉了自己的心靈。他超脫世俗,甚至對錢財不屑一顧。這種德行和人品,都化在了柳書的風骨之中。柳公權二十四歲就開始書碑,五十歲前的作品多有仿王羲之等名家的書體,取其神而離其形。半百之後的《李晟碑》,開始有斬釘截鐵的楷書麵目。其遒勁豐潤,秀中有雄,多是得之於顏真卿。六十歲後的《玄秘塔碑》,便一掃肥腴之氣,突顯骨力,快鍵爽利,以瘦硬清勁之線條,成就了柳骨書風。何為柳骨,是相對於顏筋而言的。善力者多骨,不善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點如墜石,是既有力,又秀氣,而並非劍拔駑張。骨力如錐畫沙,骨體如手足健朗,骨氣是清而不俗。七十歲後,柳體書法再辟新境,斂才就範,以淡拙、平易、古雅見長,終歸淡雅。如《高元裕》一碑,有龍跳虎臥之氣,尤為完美。最後,柳書由怒張轉入內蘊,達到了一種氣韻的自然造化。柳書的行草書藝絕妙,如《蒙詔貼》,也稱《翰林貼》,則意態雄豪,破空殺紙,別開生麵。由於柳書有著作則立法的標準化價值,形成了同多異少的麵目,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柳書在中國書法中定型示法的價值,它早已從館閣進入大眾文化階層。尤其是柳體曾經在科舉中的應用,後來也成為人們最通用的習字法貼。柳書的現代意義,首先是它的認識價值,它是如何寫好漢字的最基礎的楷模。連最基本的一點一橫一豎也寫不好的半文盲,也敢憑著自個兒的性子胡亂畫來,以書法家自居,並以此謀食,隻能是欺世盜名。不會走,就敢跑,隻能摔跟頭。什麼也幹不好,想著書法好哄弄人,就憑著膽大,投機取巧,成了書法名人。隻要是中國人,隻要是認識漢字的,大多都能提起毛筆,在白紙上畫出些墨道道來。問題是皇帝的新衣,說道書法的一些人,明明知道皇帝是光著身子的,卻硬說皇帝的衣服漂亮,群體的無意識也就跟著說漂亮了。如果我們忘記了柳書,也就沒有了漢字的標準,我們的書法藝壇和市場,也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花,更談不上審美意義,也談不上藝術商品流通關係中的真誠與信任。沒有母本和血緣的遺傳,你是誰,你的書法是什麼,一個智力健康的人,沒有誰會確認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