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琴腔(2)(1 / 3)

自從搭上雲先生,秦學忠發現兩個同齡人很快就親近起來,她對自己也遠不像別人那般高高在上,逐漸他的生活規律也就完全跟著對方轉。所以這天難得有空,嶽少坤招呼他一起去買清華池對麵的天津炸糕,他就答應了。晨曦穿過枝枝蔓蔓的樹丫和有軌電車線,就像給青灰色的早高峰插上一把把利劍。滿大街的白山牌自行車和閃耀在攤販手中的一桶桶黃澄澄的菊花晶,為年關添了幾分聒噪的喜慶氣氛。一到這,秦學忠就後悔了,三五百米的隊伍,一小時也排不完。

“見識了吧,吃炸糕都比看戲的人多,斜對麵梨園劇場,最賣座的是錄像廳,開玩笑,那可是建了一百年的活化石。”嶽少坤用胳膊戳了戳他的肋叉子,扭脖子指給他看。他倆站在一起,就像兩塊沒撕勻的布條,一個窄細,一個寬粗,碰巧大院兒裏有幾個同行路過,招來對方默默的斜視。

“他們幹嗎那麼看咱倆?”秦學忠感到很不自在。

“不是咱倆,人家就看你,傍上雲先生的紅人。”高個兒拍了拍他的肩膀,依舊梗著個脖子,“過年在大戲院一壓軸,你就成了,當然要羨慕你。”

“那眼神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至於嗎,都是憑本事找飯碗。”

“什麼是本事,你告訴我。”高個兒突然很認真地問他。

“這你不懂?托腔圓潤,包腔緊湊,弓法純熟,所謂襯托墊兜,嚴足帥博,都是老先生傳下來的。”

“錯,我告訴你什麼叫本事,這幾百號人排隊都想吃著熱乎炸糕,你能走過去就吃上頭一份,這算你的能耐。同樣的道理,團裏大家都拉琴,人家就拿死工資,吃不飽,也餓不死,你一個月光獎金都能掙五十塊,這就叫本事。正所謂曲如其人,幹這行的,沒幾個是善碴兒。這個團,屁大的地方,誰傍角兒,誰壓軸,憑的,就是三個字。”嶽少坤四下瞅了瞅,再湊近一步,為了脖子方便,他把身子像圓規一樣挪過來,低頭朝秦學忠說出了那三個字。

“你瘋了吧?”秦學忠急了,他的聲音有點大,排在前麵的情侶忍不住瞪了他們倆一眼,弄得嶽少坤有點尷尬。

“我問你,團裏除了跟我,你和誰說話能超過五句?”這句話還真把他噎住了,“說你聰明,劉團一手提拔你上來,你可曾想過去謝他?你的關係、住宿和待遇問題,何主任為你跑上跑下,你請她吃過一頓飯嗎?說你傻,你卻知道整天黏著雲先生,我勸你和她在唱腔上融為一體,也沒讓你們倆人往一塊兒融啊?琴師和角兒是魚水關係,那和男女的魚水情是兩碼事啊。我特想問,這大院兒裏包括我在內,你看得上誰?”

“你琴拉得不錯,活泛。”

“我幾斤幾兩自己清楚,他們都管我叫萬金油牌琴師。”高個兒把搭在他肩頭的手放下來,但還是低著頭,大有點兒顧影自憐的意思。

“你進團以前,不是有過幾年學小提琴的底子嗎,素質差不了。對了,你有巴哈的磁帶嗎?”秦學忠吃不準英文發音,不中不洋地說出來,高個兒聽了直納悶。

“是巴赫吧!”嶽少坤敏銳的反應把秦學忠嚇了一激靈。“其實西洋樂很有意思,和京戲的樂理也相同,而且拉京胡的琴師,作用之重要遠超過交響樂隊的首席小提琴師。你想搞新路子?不過人家都是西學中用,你胡琴的底子很厚實了,何必再倒過來撿提琴的瓜蔞。我還有兩盤格裏格和勃拉姆斯的帶子,你都拿走聽著玩兒吧。”高個兒說完就想走,不再跟著隊伍。

“你幹什麼去?”

“這個隊我排不起了。我爸彙了筆錢過來,我還要去天橋商場買五糧液和中華煙。你吃肉,我討湯,過節前得打點一下劉團,再沒新戲帶我,年也甭過了。你回去吃你的紅薯藤吧。”

距離在大戲院演出的日子不多了,練功房裏的雲盛蘭看上去有些焦慮,她逼迫自己進入狀態。秦學忠幫她新沏了一壺鐵皮石斛,加了點玉竹和麥冬泡在裏麵,養嗓子。茶水如祖母綠般剔透,跟窗台擱著,很好看,整整一天,她連動都沒動。從開嗓找調門,再到對腔,她多一句廢話不說,而且整個人都發緊。對著窗邊這一枝迷人的剪影,秦學忠實實在在地替她捏一把汗,看不懂這個堅韌的女人到底扛著什麼。有時竟會從心底湧出一股,想緊緊摟住她的衝動,兩個人也好都能停一停,想一想。

他拉琴有個習慣,左手不一定要和演員一樣,音符如果一樣,很難聽。拉快板隻能裹著走,演員唱一個音,他就拉兩個音,托保隨帶,他覺得左手跟演員不一樣沒關係,隻要右手步伐整齊,記住多少句,在最後一句找齊,正拍,往裏拉,齊活,但並非所有人都適應這種習慣,尤其是角兒。

“‘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這段,旦角兒西皮流水比老旦、花臉的流水要慢,除第二句‘十五載到今日才吐真言’是過板起唱,其他各句都是板上起。這種在全段裏碰著板唱多於過板唱的流水很少見,你在這地方用點心。”兩人還在磨《坐宮》,聽她對細節這麼一囑咐,秦學忠愣了一下神,角兒這意思很清楚,不要欺負人。直到拉西皮流水板的《鎖麟囊》,托腔時,他特意熨帖她的氣口頓挫,拔倒刺似的想把症結剃出來。

“調門起低了吧?而且跟得我很不舒服。”她停了下來,很嚴肅地問他,但架勢依舊擺著。

“你今天唱得不太痛快,是不是受涼了,嗓子是風火衙門,我要跟著你的狀態定弦。”見他一番關切後,雲盛蘭沒再說什麼。她的嗓子尖亮有餘而低柔不足,從刀馬旦改唱青衣會吃虧。秦學忠願意幫她蹚這條路,所以隨著她漸入狀態後,他特意在小墊頭上做了些變化,用連弓、快字填補空腔。

“能不能別在我的唱腔裏加這種墊頭,容易亂,另外你跟得我太緊了。”她發髻下滲出的汗珠接二連三地朝下滴淌,皺起雙眉的樣子令秦學忠心疼了一下,他一時沒對答上話,“我不是讓你去聽巴赫嗎?他的音樂精髓就在於中庸之道,你不能借鑒借鑒?”

“我聽了,這麼說吧,西洋樂所謂的板式,指的是情緒,與京戲的快板慢板不是一回事,它的節拍並沒有改變……”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徐師傅換掉嗎?”雲盛蘭收起架勢,手叉腰上,身子正對著他,一條長腿朝自己邁了一步,突然把秦學忠問蒙了。“他就愛在我的唱腔裏用花字過門,又不肯隨我的腔。當初看你抓腔不錯,而且也不看譜,才輪給你,你是要走他的路嗎?”她語透寒意,冷而發狠。

“徐師傅的花字我見識過。”秦學忠從容地把琴橫著放好,輕拿起墊在腿上的毛巾,擦拭著酸脹的手,不再碰觸她追問下的眼神,“他的技巧說好聽了,像珠滾玉盤一樣,華麗,漂亮。說難聽的,就是賊,我們做晚輩的,無從指摘。你的嗓子尖而單,他在有意豐富你的情緒。過門是琴師的領域,他怎麼選擇,有他的道理,不見得你就都對。如果完全隨腔,那不變三弦拉戲了?”

“你跟得我太緊了。”她無意再爭辯下去。

“嗓子就像猴皮筋,不抻即回,調門的高低,琴師自有把握,況且我們都是根據你的狀態和自身條件來定調,所謂襯托墊兜,針芥相投,我不失職。需強需弱,不能死板隨唱。”

“我說!你跟得我太緊了!”

她的聲音如排山之勢的陣陣鼓浪般,在練功房裏反複遊蕩。以前總聽旁人說起,這是秦學忠頭一次真見到演員翻臉,他不確定樓道外是否有人能聽到,更無法確定的是,這句“你跟得我太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走之前,雲盛蘭獨自收拾東西往包裏填,他就站在她身後。牛仔包與絲巾、首飾盒之間產生刺耳的摩擦聲,從她執拗的動作和表情上看,那分明不是在收拾東西,而是他所見過,最孤獨、最沉默的一種抗議。秦學忠看得出,她身上有難處,但在她周圍,分明被一種強烈的抵觸力,劃出了一條界線,令他進退不得。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失禮的過激反應,雲盛蘭當天晚上就托兩個師兄來找秦學忠,意思依舊很清楚,別太往心裏去。這幫唱花臉的一向很少跟拉文場的琴師打交道,站在宿舍門外用鼻孔往裏探,秦學忠狹細的身條甚至掩不住門縫的空隙。一個國字臉師兄駝著背,瞪著一雙大眼,先朝他點了一下頭,又借個火兒就在門口抽起來,其實那不是抽,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捏著煙蒂往嘴裏嘬。大致是說,角兒再大終歸是女人嘛,不看僧麵看佛麵,她從沒跟男人服過軟,是爺們兒明天接茬過去拉琴。遞完話,這幫人就進了對門鑼鼓師的屋打牌去了,把他晾在門口,氣不打一處來。

“明明是正大光明探討業務,弄得卻像娘家兄弟勸和似的。”他越想越窩火。

半夜,這倆師兄從對屋出來,國字臉臨走前還特意敲了一下他的門,提醒他明天一早就進練功房。

“不去了。”門沒開,裏麵傳出來的話,絲絲薄薄的卻透著一股尖酸勁兒,“都聽角兒的不結了嗎?那就沒什麼好排的了。”

“眼下都什麼時候了,你他媽跟誰耍娘們兒脾氣!”國字臉推門就闖進來,一掌把門閂上的螺絲直接弄崩了,“團裏新從院上挖來一個女旦,剛過二十,工青衣,也會武旦,你能體諒一下她嗎?我這算是跟你掏心窩子的話吧。”秦學忠仔細打量著他,他光用胸廓肌就能直接把自己碾死。

他有點亂了,“國字臉”所謂的掏心窩子,雲盛蘭的難處,以及嶽少坤所說的本事,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零碎,他從未仔細想過,跟他拉琴也扯不上關係。他的領口被揪得老高,“國字臉”右手就差攥一把銅錘,令他想起《二進宮》裏的徐延昭,還有戲裏那一句“我好比魚兒闖過了千層羅網……”

清早,冬至前的珠市口,磚路蜿蜒多翹,再被刷上一層綿薄的霜氣,凝結成令人疑心的鏡麵,像一個女人醉臥在床榻,背上鋪著一層珍珠衫。院牆內外的槐樹枝,枯化出一條條尖細的炭黑色暗線,交織著街巷上空的灰霾,正密謀著縫製一張淩亂的篩布,罩在秦學忠的頭頂。從校尉營胡同,一直往西到粉房琉璃街,他習慣邁開雙腿隨意走進哪條岔路,任由腳腕去逐步適應那不令人信任的冰麵。心裏一繃一鬆的,比跟人打交道有意思多了。為保護吃飯家夥,琴師通常忌諱上肢運動。最要緊的是這種冷寂而幹硬的短暫時光,令他清醒。回想這些天擰起勁來,一心閉門練琴,竟真舍掉了回練功房排戲的事,跟高個兒也沒再見麵。雲先生畢竟是角兒,到頭來耽誤的還是劇團年終演出,不應該。

他麻著頭皮磨蹭回到劇團,卻發現院裏走動的人格外少,冷硬的青磚牆外沿會支出一根熠熠耀眼的鐵皮煙囪,石灰水泥地麵和墨綠的自行車棚,還有財務室北麵女兒牆上的扶欄雕,以及依傍著一樓行政科,於秋日裏噤若寒蟬的梧桐葉,隻要秦學忠一站進大門,都仿佛被糊上一層無趣的石蠟。平日淚汗交織的人際網格被塗抹幹淨,即便零星幾個錄音師,瞅他的眼神也很不自然。他感覺被拽進一座吊詭的城門,不明就裏地進樓後,瞧見行政科樓道口黑板上,排好了年終演出的戲目表和人員配備,很多人已經看得差不多了,稀稀散散地議論著什麼,說話前還要先瞥他一眼。

本來不管寫的是什麼,總會有人議論,但總不至於全院演職人員都圍住樓道口。無數顆雛鳥待食般攢動的人頭,黑壓壓地擠成一片,連回宿舍的路都被堵死了。他順著方向看過去,直勾勾地在黑板白字上掃了一個遍,不僅沒發現自己的名字,而且整日泡在家磨好的選段,全換了。雲先生壓軸不錯,但戲份全是刀馬,而且她名字後麵的琴師,跟的是嶽少坤。

“角兒就要能聽話,肯賣命的,不是反客為主的榆木疙瘩。”終於有句話傳進他耳朵裏了。

他被隊伍擠出過道後,正要抬腿上樓時,剛好跟何主任迎頭打了個照麵,她走路從來都是風風火火地扭動著髖骨,依稀能看出當年唱花衫的旗鞋步底子。沒來得及打招呼,倆人已並肩錯開了。但這並不妨礙她的指令鋃鐺入耳:“你跟倪燕唱小軸,墊場。”倪燕是誰?秦學忠不認識,也沒興趣認識,雲先生肯找萬金油,合情合理,大家都鬆快,但總該給自己一個說法吧,可當初換徐師傅,他又得到什麼說法了嗎?秦學忠沒心思細想,他的琴不是為了捧誰才練的,回屋接茬拉自己的就是。

一進房間,積鬱多日的煙灰隨著穿堂風四處飄散,他拎了拎褲子,一屁股坐在鋼絲床上。他現在明白,雲盛蘭豈止要做戲裏的女皇,她是要掌控台上台下的一切。嵌在老榆木櫥櫃上的玻璃花棱麵,將光線晃得他心煩,卻懶得再起身移一下。那扇屋門刷著薄厚不勻的藍漆,上麵結有低垂的凸起漆塊。隨手沒把門關嚴,風一起,門縫就“嘎吱嘎吱”越敞越大。但那明明不是風,而是興奮的人群來回湧動的氣流,如果是風,那也是人來“風”,歡騰中,他甚至能聽出幾分狎昵的膻味。“終於不再指望死工資過年了,吃不飽,也餓不死。‘淡遠’二字,還真是好說,不好用。”秦學忠閉上嘴,下意識地摸了摸琴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