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秦學忠從祥和清真拎回兩斤鮮羊肉來涮,團裏幾位角兒偷著攢了個去東北的活兒,錢不少給,叫上他了,得謝人家。鍋子是管隔壁現借的,裏麵灌好幾碗幹幹淨淨的白開水,時間還早,不著急點火。靠著溫熱的暖氣片,他隨手吸上一口煙,在屋內四周掃了一眼,好像除了那把琴,也沒什麼值得搬的。煙灰像淋漓的小便一樣,撒了他一褲腿,秦學忠注視著折疊桌上那個孤零零的銅鍋,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有人敲門,還沒到點兒呢,他也沒問是誰就去開門。抬眼一看,胸口堵了一下。
“老秦呀,幹嗎這麼看我,不認識了?”
“眼熟。”
秦學忠退回到床邊,對方幹笑了笑,輕掩好門,抽了把馬紮蹲坐在門前。
“嶽團蒞臨寒舍,蓬蓽生輝,可惜沒什麼好招待您的,倒杯茶吧?”他隻是說,並沒動手。因為拿不準高個兒來意為何,老秦聲線有些微顫,如果是為走穴的事,就瞎了。
“你都支上鍋子了,不給我下羊肉,一套一居室,拿杯茶就打發我了,不合適吧。”嶽少坤話裏有話,但聽他的口氣,善意的成分更大一些,甚至透著幾分迎合。老秦回給他一個不好意思的淺笑,沒搭話。“我知道你在等誰,他們來不了了,過年期間,你怕是也出不了這個大院兒了。”
秦學忠把煙頭往鍋裏一扔,燃煙上的火星一觸碰清水,便掙紮出“滋滋”的湮滅聲,聽上去很不友好。
“你要幹嗎,還想動手?”嶽少坤仰著脖子,看對方端起鍋子就朝自己走過來。
“讓開,沒人吃我就把水倒了。”老秦是真生氣了。
“你放下,先放下,我是人吧?我吃行嗎?”
見秦學忠哭喪個臉又坐了回去,高個兒訕訕地一笑,解開亞麻色西服的連排扣,把腿一伸,將裏麵的白襯衫從皮帶裏使勁往外揪,給快要露出來的肚皮勻出一點空間。接著他後背往門上踏實一靠,耷拉個腦袋,這才想起還是歎一口氣吧。
“老秦呀,你心裏肯定在罵,怎麼這孫子一來,準就沒好事,對吧?”嶽少坤雖然話說得客氣,但卻並不看他,直到他點了點頭後,高個兒才又滿意地笑了笑,“可是老秦呀,我這次來,你得謝謝我,否則這件事真等傳到你耳朵裏,黃花菜都涼了。”
對方的一舉一動,秦學忠盡收眼底,見嶽少坤一縷油膩的頭發垂到眼簾,怎麼看都是一副喪家犬的敗相,但他沒吭聲,隻是心裏嘀咕了一句,覺得高個兒不唱戲真是可惜了。
“我要離婚了。”等了半天沒人搭話,嶽少坤隻好把實情吐出來了。秦學忠眉毛一跳,這時候再問“跟誰”,就是犯壞了,他感覺那股惻隱之心,到底還是動了。他遞過去一根希爾頓,本來是給那幾位角兒準備的,嶽少坤雖然接過去卻夾在了手指間,搖了搖頭,並沒立刻點上。“本來戒了。”然後把手伸出來,像拍皮球似的叫他坐回去。秦學忠用尾骨下僅有的一丁點兒肉,搭在床邊。直到門外幾個剛從戲曲學院分來的女生,歡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嶽少坤這才舒展開一直蝺僂著的寬大肩胛,把煙點上。
“她的傷其實不輕,歲數也到了,像以前那樣毀自己,不可能了。”嶽少坤緩了一口氣,就像吃到髒東西,想吐吐不出來一樣,臉漲得粉撲撲的,鼓起的兩頰泛出血絲,“不是我要離,她這人,你也知道,心高,我拿不住她。”
高個兒想站起來找個碟子,老秦把嘴一努,示意沒那麼多事兒,他就直接把煙灰彈在地上了。
“我說過,我不像你,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她肯嫁給我,我就送她一程,倆人踩著對方的脊梁往上爬,都是聰明人,這婚結的,彼此心知肚明。犯病前,她演出費有多高,說出來嚇死你。就是現在,幾份空白的演出合同還擱在我辦公室,多少錢她自己填。”嶽少坤抬頭看了看屋頂上的燈管,像在回憶一段驚心動魄的崢嶸歲月,“她瘋起來,真讓人上癮。她知道怎麼借用我,當然這也談不上誰欠誰,但我不是以前的嶽少坤了,這個團能走到今天,論功行賞,得有我一份吧。再讓我幹絕戶的事兒,您得問問我樂不樂意吧?如今她腰上的筋膜牽拉嚴重,血腫得嚇人,我都不敢碰。演出掙的錢,剛好夠下半輩子吃藥。醫生說先確保能走就算萬幸,她也識趣,說我的作用基本就到這兒了,不如來個痛快的。”
“你得惜福。結婚來我這兒,離婚你也來,我這兒又不是民政局。來就來吧,還調我職稱,分我房子,要跟我唱官渡?”秦學忠這算是勸了一句,心想高個兒辦事真不像個男人。他緊攥住床單,把屁股挪好,一口氣就卡在嗓子眼,悶得他心直慌慌跳。“女人和琴畢竟不同,琴是越拉越開,她們呢,是越過越散。你倆都已是人上人了,吃虧是福。”話講完,一股鈍刀割肉般鑽心的撕裂感,像電流一樣從他左腦太陽穴一直綿延向前額,那種伴隨著開瓤似的劇痛,僅持續兩秒就消失了。老秦緊閉著眼,用右手蒙住臉,等這陣勁兒過去後再睜開,嶽少坤已經從馬紮上站起來了。
他搖了搖歪著的脖頸,將襯衫別進褲腰,西服扣好,再度恢複副團長的身份。臨走時他又唉聲歎氣地撂下幾句話:“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高風亮節,但我咽不下這口氣。雲盛蘭這女人,一般男人,看不透她有多深。這日子如果是淺著過,她也不會找我。我和她之間的這筆賬,不能細算,細算起來,一大一小,搭進去的還是太大了。”
“一大一小?什麼意思。”秦學忠沒有起身送客,因為有個問題始終令他琢磨不透,若按嶽少坤口中所言,究竟何為大,何為小?
劇團的頭牌跟副團長離婚這種事,在大院裏肯定算是重磅炸彈,但誰也不敢亂傳,充其量找準走穴的時機跟外麵聊。不過今年開始團裏自己的演出安排很緊,除了上不得台麵的,也沒幾個再往外麵跑。所以能看出表麵很平靜,或者說,像是被敷上一層保鮮膜,誰見誰都好像憋著點什麼,要先看對方什麼表情才敢開口。秦學忠再傻也看得出來,嶽少坤找到了建立威信最好使的一把刀。
自從走穴被停,從周一到周五,老秦都會走到法源寺西邊一個工人俱樂部裏,看票友拉琴,說戲。不過近來他更大的樂子,是陪附近小學的孩子打街機,或者蹲在佛學院後門的煤場廠區門口觀棋,支著兒。他屁股後麵,掛著寫有“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的白底牌匾,那副本該鮮紅的仿宋字,已經髒得堪比煤球,快被熏成浮雕,油光可鑒。寒風乍起時,煤場上方的鋁合金棚架子,被吹得“叮咚”作響。涼氣摻雜著煤渣,不時吹打在臉上,偶爾還往眼睛裏鑽,特別招人討厭。棋局進退維穀之際,正是要出思路的時候,一股醇美且馥鬱的芳香,令秦學忠的精氣神兒為之一振,他像是意識到有人要從自己屁兜抽走錢包一樣,未及站起便猛一轉身,敏捷得像一隻跳蛙。
“身手不錯,你不唱《三岔口》真是劇團的損失。”雲盛蘭外撇著八字腿,輕抱雙臂,笑吟吟地看向他。因為棋局是帶錢的,就沒人在乎他們要說什麼,秦學忠迷迷瞪瞪地仰望著她,一如最初在戲台上欣賞她一樣。
心尖如同長出毛刺般,千頭萬緒,不知道該讓哪一句先擠出來,他還是死死地望著她。直到雲盛蘭露出嗔怪的表情,秦學忠才決定站起來迎接這個不可思議的畫麵。他看上去並不缺少底氣,如同很早以前便有過思量,但要把這幾年心裏的話都吐露出來,不容易。他還是鼓起喉嚨,對她張開嘴。
“快來,扶我一把,腿麻了。”
雲盛蘭故意做出嫌棄他的樣子,眉頭一低,伸手去夠他,兩人在對麵找到一個適合說話的角落。等老秦站好,她才慢慢收回那頎長而白淨的雙臂,就那麼直直地站著,像一杆湛金槍,仿佛車來車往的凡塵俗世,與她毫無瓜葛。
“你們平時排戲不戴護具嗎?傷得那麼嚴重。”瞅見她的狀態比自己還好,秦學忠不無試探之意。她那件米黃色的開衫羊毛衣可真好看,一條淺紅色棉麻絲綢的圍巾護住嗓子,一直垂到腹部,將勻稱的體型輪廓巧妙地遮擋得起伏有致。“你們的事兒,嶽團長跟我講了,不至於吧?”
雲盛蘭的架勢還端在那裏,但她越是這樣,那種由骨子裏往外溢的孤獨,就越加刺人。秦學忠注意到,她的臉像被點了鹵水一樣凝凍著,固執的麵孔刻意避免正對向他,他心裏開始發毛,明明是她找自己,怎麼總要他主動開口。離婚前後兩人也見過幾次,彼此都還挺客氣的。
“有傷就好好養傷,離婚那麼好鬧的?他得管你,不要讓別人太難做了。”秦學忠知道這句話問到點兒上了。
“這是你的心裏話嗎?”雲盛蘭忽然吸了一下鼻子,往後退了兩步,輕垂著頭,用手背頂在人中,穿在腳上的森女鞋反複蹍著石子,“嶽少坤什麼德行,我最了解,我提離婚,就是為給自己留張臉。至於傷勢,沒那麼邪乎,可當我有一次再演《鋸大缸》,三張桌子,縱身翻下,落地的那一刻,掌聲四起,但我的腰腿告訴我,算了吧。很多武旦知道歲數到了,舞台壽命大限將至,都往刀馬戲上轉,我不想,看著台下滿座皆華發,我夠了,沒意思。有的老票友抱著重病,專程從天津過來捧,說要看我最後一眼,我心裏堵,受不起。”說到這裏,雲盛蘭反而笑了,像是想起了什麼,“我跟院裏的戲曲學校聯係了,手續辦好,就到那邊授課,帶帶孩子,團裏的演出,偶爾給大家助助興就算了,不要礙著旁人才是重要的。”
她使勁抿了抿嘴唇,努力地抬起眼皮,像是失明病愈後迎接光亮般艱難。秦學忠覺得她還是老樣子,有苦衷,碾碎成淚渣,也不鬆這一口氣。
“沒事演什麼《鋸大缸》,你不要命了?”他很不解,可問出口,才顯出自己心虛。
“人家點了錢的。”她小聲地說,他聽了就不再多話。“怎麼樣,你還跟我搭幫嗎?”語氣雖然還沒那麼客氣,但這已是他所見到雲盛蘭最溫軟而柔和的極限了。觸及心弦的顫澀,原來比琴聲更鑽心。
“你都不唱了,還搭什麼,倆人一塊兒餓死?”
“誰說是搭戲了。”她的話怎麼聽都像是在審特務,總要先狠狠地盯住他好一陣,才會再度吐露心聲,令他想起海燕電影廠拍的那部《羊城暗哨》,“‘說什麼夫妻情恩德不淺,我和你原本是千裏姻緣。’還記得嗎?咱倆第一次見麵,我讓你幫我搭腔,怎麼唱的來著?”
“怎麼會忘記。你沒跟上我的快板,連偷氣都忘了,也就沒輪上我開口。”
“現在輪上了。你開吧。”
他感覺眼窩開始不停地充血。
“隻要你在,什麼西皮二黃的,哪兒散板,哪兒回龍,全跟我腦子裏自己站好了,特貼譜。團裏烏煙瘴氣成這樣,你到今天還能守住自己的東西,是個爺們兒,就衝這個,我服你。”
黃昏像一麵絲滑且柔亮的綢緞,逐漸收攏回縮的同時,令原本尚有餘溫的角落更顯灰冷。殘存的幾縷夕陽,鬆鬆散散地落在雲盛蘭肩頭,反令兩人片刻間,心頭一熱。不是搭戲,而是搭幫過日子,放在從前,秦學忠就是做夢都想抓住的幻境。
“這算你可憐我,還是我可憐你?我的演出基本停了,家裏快揭不開鍋。以前堅持的,沒人再認。自己一條道走到黑就罷了,還真等著我拉胡琴你唱曲兒,倆人一起要飯?”
“你這麼問我,不違心麼?你想我怎麼回答你?你就等著我勸你,別擔心,我不缺錢。還是說,別拿要飯嚇唬人,不寒磣知道麼?其實你比誰都明白,今天咱倆的處境,說白了,得其所求。”她突然凝噎起來,身子微微地開始打晃。
秦學忠沒想到她會對自己講這番話。
“我也想把手藝豁出去,但這臉,卻實實在在沒地方擱,那不是個玩意兒啊。”
“我不是?腰可以斷,就是不能彎。和你當年的板一樣,有定式,別人改不了。”雲盛蘭終於肯走到老秦的身邊,近到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那種麵對麵的,直勾勾的溫暖,令他舒服得想死。“這輩子,惡心的事,我做絕了,以後想見光活著。你要是看得上,往後咱倆就在一起過。”
“真的?”
“真的。”
秦學忠覺得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廢話,雲盛蘭把話講到這個份兒上,他不能再問“一大一小”的這種事。
“我本來都打算收山了的。”
雲盛蘭聽了沒言語,很明顯她要的也不是這話。
“那喜事還辦嗎?房子怎麼辦,給他退回去?”
“給你的你就拿著,該辦什麼還是要辦的,不過,我們回你家裏辦吧。”
秦學忠隨手點了一根煙夾著,他想是不是主動再找嶽少坤談談,但轉念分析了一下形勢,覺得還是算了。清冷的空氣中混著煤渣味,一陣陣陰風卷起馬路牙上的落葉,順帶著把從他口中冒出的煙氣一起吹向雲盛蘭。她捂住嘴,碩大的眼睛直視著他,秦學忠趕緊把煙掐了,留下的半根順手揣進兜。看著她依舊俏媚的麵容,細藤般延伸開的眼紋,令那張臉不再銳利。盡管那隻手遮住了半張臉,但從她的眼神中仍可輕易地看出,她笑了。
趁著劇團集體南下演出的空當,倆人去西邊南菜園的民政局領了證,出來後,因為錯過了中午的飯點兒,進了兩家館子,都被轟出來了。不知道是怕讓誰看見,他們一前一後,相互隔著很遠,跟做賊似的。站在光禿禿的街麵上,身後是61路公交車總站,餿臭的綠色果皮箱上,黃鏽斑斑。北街簡易樓的爐子裏生出來的煤煙,飄蕩過來,白生生的,嗆人嗓子,不細瞅以為是在下大霧。等紅綠燈的間隔,秦學忠走上來,說到南麵那家掛著紅燈籠的飯館看看。圖個喜慶,雲盛蘭望了一眼,說:“以後這個家你做主,不用什麼都問我,你是男人。”
變燈前,一輛菜車剛好停在兩人身前,“吧嗒吧嗒”的馬蹄聲愈走愈近時,雲盛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頭看上去饑困交集的灰馬,他怕車鬥上掛著的爛菜渣和化肥水濺到身上,就想輕輕地往外拉她。但她不為所動,輕聲說:“在戲台上騎了小半輩子馬,竟連真馬都沒仔細摸過一回,以後怕是也沒機會了。”
他們撩簾進門一問,果然營業,不過看著椅子都四腳朝天地倒扣在桌上,很讓人有種還沒吃就想走的念頭。牆上的掛曆還沒來得及換,木桌上也遍布熏黑的暗圈。樓上有沿街玻璃窗可以落座,盡管上麵油膩膩的有些黏手,但窗外阡陌相交的枯樹枝,將整條街割裂成萬花筒般顛鸞倒鳳的影像,悠遠處,偶爾有“鈴鈴”的車鈴聲送來,俯瞰下去,這條縱貫南北的窄街竟也十分綿長,像是一條帶魚。
“這兒下午都營業,人還這麼少,手藝好不了。”秦學忠開始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言語中略帶歉意,女服務員白了他一眼。雲盛蘭卻跟沒聽見一樣,眨眨眼睛,麻利地翻起了菜譜。
“別看了,能有什麼新鮮玩意,墊墊肚子,晚上吃正經的。來個尖椒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吧。”
“時令菜這時候一律不做,要吃回家吃去。”女孩硬給了他一句,雲盛蘭樂了。
“那你們這兒能吃什麼?”秦學忠有點急,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家之主。
“我們這兒的招牌菜就是烤鴨,大師傅是全聚德出來的。”
“就這地方還烤鴨?”他下意識地想到烤鴨超過預算了,話音有點發抖,“那,就來一隻吧。”
“這時候做不了,師傅睡覺呢。”女孩忽然想到這個關鍵的問題。
“那你說得這麼熱鬧。”秦學忠鬆了一口氣,“睡覺也得給我叫醒他,那不行,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今天就……”他可捏著軟柿子了。
“今天不吃烤鴨。”雲盛蘭抬頭看了他一眼,很堅定地說。“來盤糖醋裏脊就好。”她又忽然和氣下來,軟軟地笑對女孩,將菜譜合好遞了回去。
折騰了一上午,兩人難得安靜地坐下來歇歇腳,秦學忠看她握住茶杯暖手,隨性望向側窗的街景,那雙明媚的眼眸驀然沉落下來,竟也流露出一絲戳心的倦意。他想到要是並排坐著就好了,肩膀或許還能借她靠一靠,麵麵相對,鬱氣太重,怎麼看都像要說戲,不大自在,這就是兩口子了?雲盛蘭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懶懶地瞅向他,進而嘴角暖融融地擠出了一個弧度,弄得他竟覺出有些熱。
等菜時,雲盛蘭稍用手輕撫著頭發,發鬢處竟閃出絲絲白刃,時隱時現。秦學忠真想再細細地摸一摸那個紅本子,他反複遏製住這個想法。可她卻對這回事意興闌珊,或許是二婚的緣故吧。其實秦學忠還有個疑惑比摸紅本更強烈,嶽少坤口口聲聲說的“一大一小”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非要離婚?當初他喝多了,隻言片語地吐出許多聳人的話,和劇團裏大家在傳的,都是不是真的?但他再傻,也能看出她不願提,也不會提。他告誡自己,紅本可以摸,這道雷池,絕不能越半步。
“糖醋裏脊好,今天這個日子,吃點甜甜的東西,能記一輩子。”菜端上來後,她用這句話來寬慰他,還幫他把一次性竹筷劈開,“來,趁熱吃。”
“這菜溜得不講究,油不夠寬,沒熱透就放裏脊。掛糊也不勻,澱粉一進鍋就脫漿,吃嘴裏就麵了。一看就是廚師為省火省時,急開大火,不顧火候。”稠密而濃烈的糖色散發出一股膩人的焦味,看上去發烏。他用筷子扒了扒,又搭在盤子上,不吃了。“照這麼糊弄法,真點烤鴨也好不了。你嗓子行嗎?我弄杯熱水蘸一蘸,去去油。”
“那以後做飯你包了吧。”她夾起一塊裏脊就往嘴裏送,沒看他。
“我包就我包,包腔你看不上,包做飯還是沒問題的。”
雲盛蘭故意不屑地衝他一擠眼,輕翹著嘴的樣子,比這道菜要甜多了。
劇團裏能壓住台麵的,都走了,院子裏難得冷清一陣子,地上焦脆的楓葉踩在腳下“咯吱”作響。兩人進院後直奔團長辦公室,想趁這個節骨眼辦點正經事。但她還是讓秦學忠站在門外等,自己一人進去。雲盛蘭隻想告訴劉團一人,算是正式跟團裏明確兩人的關係。她還提出住進秦學忠那間新分的一居室,嶽少坤原來留給她的那套兩居,她想給自己以後在戲曲學校的學生做練習室。但本團的人不能用。
劉團眯著眼睛,用手摳住太陽穴,像在精算一道複雜的函數公式。“你的關係一起轉到院裏嗎?”他並沒對分房這個離譜的要求多問一句。
“不轉。”她立刻回答。
“兩邊職稱都想要?也就前任老團長有過這待遇。團裏現在這方麵很緊張,你知道多少人惦記這個缺呢。”劉團沒給個明確的說法,“小何跟著去南方盯演出了,等她回來你找她吧。”
雲盛蘭僵硬著身子,像拔地般釘在劉團辦公桌對麵,不動,不坐。
“那秦學忠呢。”他揉了半天太陽穴,輕描淡寫地,終於吐出一句心裏話。
“你別動他。”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牙齒甚至有些打戰。
辦公室裏,一陣靜默。
劉團長放下手,重新把眼鏡戴上,鏡架調整了好一會兒,臉上重又堆起熟悉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個人不是他。
“那我就再祝你,百年好合。然後,多為咱們團裏,培養人才。”
每當秦學忠站進橢圓形的大院鐵門裏,他總愛點上一根煙,背朝當街,看向他家在筒子樓三層的窗戶。雲盛蘭一樣聞不得煙味,房間的爐子甚至都不能太暖和,她擔心會把嗓子烤幹。懷孕的時候,她總長籲短歎的,說一定是閨女,因為她老想吃這吃那的,饞起來沒夠。而且還都是辣雞架子、鹹蘿卜根、驢肉火燒、蝦仁餛飩這種京劇演員碰都不碰的。秦學忠每日煎炒烹炸,手腳並用,把琴師那點底子都用在灶台上了。而且他發現,她再也不提巴赫了,就連胎教階段,古典音樂也沒聽過一次,都用琵琶和古琴等民樂古曲代替。
“咱家以後誰做主。”有時他還會問。
“不都說是你了嗎。”
“我是問對付孩子。”
“那也是你。”她想了想。
真等小孩生下來一看,原來是個兒子,抱回來兩人才知道這個一居室還是小了,騰挪不開,也不隔音。這小子勁兒生大,每到夜裏張嘴哭出來就止不住,隔壁就煩了,一開始還僅是猛開電視,再往後甚至傳來故意叫床的哼唧聲。雲盛蘭想下地去找對方理論,被她男人勸住了。
“都是新冒起來的角兒,沒咱們那輩講究臉麵,算了。”老秦反複勸也沒用,她心思亂,睡不著,怔怔地盯著灑在床單上的月光,幹硬幹硬地靠在床頭。
“咽下去吧,人活著,就是得把氣往下咽。”他把腿貼過來,去暖她的身子。然後抬起頭,看著躺在搖床裏的孩子,那張紅亮瑩潤的圓臉上,長有一雙有如被信封拉過似的細隙。似笑非笑,鬼機靈的樣子,一看便知渾身上下都是心眼兒。
“咽下去吧。”
他反複重複著,說給自己聽。
當然也有等孩子過完滿月,不怎麼哭了才抱回劇團住的,比如嶽少坤。老秦還在納悶,他從哪兒突然也蹦出一個兒子。劇團裏很多去吃滿月酒的人,私下都在傳,嶽團長在外演出期間,相中了當地劇團的一個好女子,說是工花衫,其實就是個底圍子。和嶽少坤一樣,會得太雜,隻是生得標致。嶽團長礙於職務,才不好過於聲張,如今名分辦得妥當,何主任還專程幫她跑下了戶口,關係也直接落進了團裏。雲盛蘭這才想起,劉團曾特意跟她提起調職稱的事,原來是想從她這兒挖個缺,勻給副團長的夫人。若不是師兄弟拚命攔著,她差點拎著穆桂英的雁翎刀,朝團長辦公室窗戶砸過去。
秦學忠很久沒摸琴了,在廚房裏搗蒜的時候,雲盛蘭問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好。他端著黑沉的蒜臼從廚房過來坐下,鑿擊缽底的“哐哐”聲和刺鼻的蒜泥味令她燒心,但這些都比不過老秦的一句話。
“就叫秦繪吧。”他幾乎沒給老婆反對的機會,“說好了這個家我做主,尤其是在孩子的事上。”名字是繪畫的“繪”,明擺著不願意讓孩子學戲,他拜師練的第一首曲牌就是《風波亭》。“是秦家的種,就扛得起這副擔子。”雲盛蘭看得出,蔫人出豹子,他藏著掖著的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於是就沒硬去較這個勁。在派出所片兒警麵前露個怯不算什麼,關鍵是怎麼跟師兄弟說這孩子。有個唱了大半輩子嶽鵬舉的老生來看望雲盛蘭,見著孩子搖頭晃腦的有股子愣勁兒,剛開玩笑想認他當幹兒子,一聽名字,臉就變了,摔門就走。
最配合的要數副團長,秦繪的名字一傳開,就像搶注商標一樣,他立刻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嶽非。團裏的人都說老秦自己傻也就算了,嶽團長這麼做就太不地道了,這不是誠心嗎。雲盛蘭知道後瞞著秦學忠,找自己的師兄們幫忙,要他們抄家夥什兒揍姓嶽的一頓再說。頭天在電話裏連時間地點都說好了,有人還要幫著找麵口袋,說先套起來,方便動手,他也看不見是誰。雲盛蘭不讓套,就是要讓他知道她也有人,還得要往死裏打。結果第二天郊區有個部隊轄屬的度假村要剪彩,哥兒幾個全跳上火車走穴去了。
梨園行的人,還是很在意下一代能否續自己這一路香火,誰家孩子是不是這根苗子,從打小了起就要互相盤問個遍。即便秦學忠不樂意,但秦繪還是在母親的耳提麵命下,整日拿著一根白馬鞭,粗學了些最基本的手眼身法步和用嗓技巧。雲盛蘭的說法是,權當是調教性情,她男人便不好再多話。日子抻得一長,夫妻倆就發現,這小子渾身上下透著就一個“虎”字,誰也鎮不住。尤其碰見《雁蕩山》這種整出劇無須一句唱念,全仗武戲的演員們合練時,不論是刀槍藤牌,抑或徒手格鬥穿插翻轉騰越的跟鬥功夫,秦繪必定窩在滑溜的條凳上,看得目眩神搖。
每到一家人湊齊吃飯的時候,老秦常端著飯碗,冷不丁地斜著眼瞅他兒子,卻總反被兒子那雙直愣愣的黑眼仁逮住,心裏直發毛。吃飽了,小孩撂下筷子就走,在大院兒瞅見卸好了妝,捧著一壺釅茶的師叔,也不多言語,再近的人,也都隔心。雲盛蘭嗔怪這孩子不講規矩,做人缺教養,做事少美感,長此以往,將來必吃大虧,言下之意就是嫌老秦不管兒子。他說這樣挺好,跟誰都留著幾手,再往下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