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嶽少坤的確單獨找過雲盛蘭,現在的她已經習慣了天一亮,睜眼就去院裏的戲校辦公,躲清靜。有一陣她還總讓老秦中午給自己送飯,但隨著教學工作的深入,已經全然顧不上其他事情。雲盛蘭以前教的多是成年組學生,本身已積累了一定的基礎和相當豐富的舞台經驗,她的任務,更多的時候像一個領隊,在專業上無非是指點學生對道具的使用,包括在武戲中如何吸收各類門派的武術動作,從而在技術上加以創新。
劉團長和嶽少坤這次“捧神童”的計劃,其實是給雲盛蘭出了個難題,她對如何教導這一年齡段的學生,經驗並不夠多,更何況像小嶽非這種已經拜了師的,她本身能起到的作用其實非常有限。所以當前夫找上門來時,她很不樂意,劉團長是什麼意思,兩人都懂,他往辦公室裏一坐,話也撂得明白,“絕沒有在劇團搞一家獨大的意思”。
雲盛蘭透過旁邊的玻璃鐵窗,發現一輛奧迪轎車正沿著戲校操場的白線停好,嶽少坤恭敬的笑臉顯得生硬而刻意,就像手頭正在批改的作業一樣難看,她還沒想過如何應對這個局麵。
“我把話挑明了吧,嶽非現在的演出行程排得很滿,何主任為他拿到不少去機關部門表演的機會,但他總要在履曆上鍍一層金的,我們做家長的,不就是天生給孩子擦屁股嗎?雲先生你的名號能到今天還叫得那麼響,有咱團裏的功勞,嶽非能進你的班,我臉上自然也有光。”嶽少坤說完後頓了一頓,掂量著該不該再講下去,“就算不念你我往日夫妻一場,隻是看在我和老秦這麼多年兄弟的薄麵上,請你關照關照這孩子吧。”
和秦學忠過了這麼多年日子,雲盛蘭隻學到一樣本事,耳根子軟。她盡量不去看嶽少坤哪怕一眼,他的歪脖、大背頭和短駁頭四粒扣西裝,令她由心底裏生厭。但這麼耗著也不是辦法,況且既然嶽非到了上學的年齡,作為團裏的明日之星,進她的班照顧照顧,本是人之常情。今天嶽少坤肯親自來托付,算是把心用到了,任憑大人之間有怎樣的瓜葛,都不該波及孩子。可每當她轉念一想,自己兒子的學校還沒落實到地方,就要先給嶽非的前途許下承諾,她憑什麼?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置身其中,放不開手腳,我在團裏開展很多工作,跟你也是一個處境。”嶽少坤見她麵露難色,又開始自說自話起來,“這話隻是咱倆說,團裏那麼多共建學校,你隨便挑,出錢出力,我沒有二話。但你也清楚,那麼多師兄弟,都有孩子,我幫了這個,下一個,幫誰不幫誰?沒錯,秦繪是我徒弟,我虧待不了他。可我這副團長做這麼多年,一路下來,哪一步缺人幫襯了?誰跟我不是沾親帶故的?但就有一點我敢跟你打包票,但凡跟我合作過的,誰也沒少拿好處。”
那輛奧迪車在操場裏按了兩聲喇叭,似在催促,更像是威脅,誰坐在車裏,有這麼大的膽子,又如此地不識趣,雲盛蘭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幾分,於是露出一絲淺笑。
在他們這一輩的男人看來,雲盛蘭絕對是個獨一無二的美人,即便是這個歲數,麵對麵坐在一起,嶽少坤也難免會動心。他很滿意自己曾一嚐雲先生的溫柔,這是團裏多少琴師幹一輩子都不敢奢求的成就。結婚那麼多年,一臉僵硬的雲盛蘭,嶽少坤見過,而且她越拉臉子,他心裏就越有譜,突然見前妻冷不丁這麼一笑,副團長心裏反而沒底了。自從分開後他們再沒有單獨打交道的機會,做夫妻的那幾年,雲盛蘭使起手腕來,那寒徹骨髓的決絕,要遠比當年在舞台上更令人求生無門。那兩聲喇叭也把他嚇了一跳,見雲盛蘭有意要開口表態,嶽少坤趕緊搶先又再講下去。
“年輕時,任誰也免不了幾番胡鬧,但摸著良心說,我待你們秦家不薄。過往的事情我就不提了,這次去上海的演出很成功,我覺得很有必要接著牽頭組織‘京城戲校娃娃戲’,打造京劇演出市場上的係列名牌,我甚至已經囑咐小何接受香港、台北,還有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演出了。這之前還要趕在暑假的尾巴,辦一屆‘雙休日少兒京劇百場演出’,多整幾出科班戲,少不得要多勞煩你合作。”窗外起風了,吹了嶽少坤這邊一臉沙子,他有點起急,“我隻求一點,讓咱兒子能在戲校,妥妥當當地讀上幾年書,拿個文憑,別拖他後腿。”
說到“咱兒子”,雲盛蘭更惡心了,這是他一貫趨炎附勢的伎倆。就連嶽少坤也沒想到自己今天會把話講得這麼丟身份,直到他臉色蠟黃地跟她道一聲“雲老師,那我先走了”時,對方也沒扭頭多看自己一眼,應付這個女人,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打點些意思,但身為副團長,肯把話遞到這個程度,誰都清楚分量有多重。
雲盛蘭一整天都沒能靜下心寫出一頁教案,前夫的來訪,令她想起那令人亢奮卻又不堪細想的幾年日子,每當這個男人出現在身邊,她都無法預想自己,會升騰出多少匪夷所思的欲念。有時雲盛蘭甚至不敢深究,當年的那些荒唐事竟然全出自她在上一段婚姻時的手筆,更令她難以判定的是,自己骨子裏陰冷的那一麵,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僅僅遇到嶽少坤才發酵而出,雲盛蘭不得而知,她也不願深想。
其實雲盛蘭在戲校看到的情況,甚至還比不上團裏,近幾年往這送的孩子,心勁兒早不像昔年那般單純、果敢,連家長再到孩子,心思都很複雜。很多都是文化課跟不上的,來這裏找一個就業途徑,很多小孩下了課嘻嘻哈哈找網吧的,多了去。再加上都是獨生子女,罵不得,更打不得,而且戲校生和別的學校一樣,沒有包分配一說,將來都是自謀出路,很多孩子畢業後十有八九要改行轉專業,凡是走她後門的,都是希望能進專業院團,就是花個十萬、八萬也不覺得冤。對此她早沒了前幾年的誌氣,也是跟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其實不用嶽少坤親自跑這一趟,她也會正眼看待小嶽非,幾十年沒碰上的好苗子,說實話,誰教就是誰的福氣。
壞就壞在,嶽少坤這麼一搞,招來不少湊熱鬧的家長,想出名,圖清閑,拿著招生簡章就紮進來要試試孩子有沒有當明星的命,弄得她成天跟鑒寶師一樣,衝著眾多根本不是戲料兒的孩子幹沒轍,生也生不出氣,活活能把人憋死。
嶽非走到哪裏,都注定是人中龍鳳的坯子,戲校生裏能跟他在台上叫板的寥寥無幾,秦繪又一時考不進來,他自然也丟掉了幾分興致。隻等著何主任一吩咐哪有演出,隨時拎包走。
對外,她幫嶽非角逐央視舉辦的全國京劇大賽,又安排各種訪問節目和公益活動;對內,也緊鑼密鼓地為這個角兒在長安大戲院上的專場演出,挑選樂隊班底,而嶽少坤也在為擴建劇團大院的項目忙得不亦樂乎。
雲盛蘭不是沒拉下過老臉,求下海早、做穴頭的師兄,帶兒子出去演出,就算見見世麵。師兄連東西都沒收,說“多一張嘴,少一份錢”。人家就差沒直說,你這孩子去了也是搗亂。更讓雲盛蘭急紅眼的是,全團唯一一個直接落實編製的指標,就勻給了嶽非,而且居然是因為秦學忠在力保這個孩子。雲盛蘭為這件事跟她男人足足打了三夜,老秦一個字也不多解釋,後來她自己也覺得越鬧越沒道理,誰讓不爭氣的是自己的兒子。
秦繪除了偶爾練練拳腳,就是和幾個彈月琴的,整日在院南牆邊水泥砌起的高台上鬥地主,聽他們說今後這個院子不僅地磚重新翻修,說不定還要拆哪棟樓。還說現在團裏人心浮動,都飄得很,整天都尋思怎麼到外麵紮錢,而且姓何的要搞人事改革,到他們剛要畢業留關係的這一屆,一律先是實習身份,再簽合同,像以前那種終身正式,熬年頭評職稱、分房的事,沒戲了。據說嶽團發話了,演員指標還要往下砍,一個行當養活不了幾張嘴。眼下劇團比的就是誰最一專多能,那才吃香。據說有人專練趕場這一環上出彩,上《荀灌娘》,先來旦角,再是武生,後又來女兒身,頭上片子得貼兩次,頭飾、彩褲、彩鞋隨時換,要三四個師妹伺候才行。有位老角兒演《蘇武牧羊》,由蟒袍玉帶的文臣,立即換牧羊老生,從頭到腳,扒靴子,穿布襪,換福字履都在須臾之間。
但這些人都趕不上秦繪的紀錄,年紀稍稍大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戲服和道具,有一種天然的感覺,虎字紋、團花箭衣或者大靠,各種行頭都被他細針密縷的敏銳悟性,分個清楚。他是團裏唯一能做到演《長阪坡·漢津口》時,獨自由趙雲變關羽,頭盔、戲服、褲襪、厚底靴不僅全換,還要把趙雲的俊臉洗掉,再勾關公紅臉,全部時間,不出五分鍾,甚至還能在後台擠出一句西皮導板。這段子被嶽非聽說後,每次演出回團裏,都要求他施展一番開開眼,他也不氣不惱,頂多甩出一句“這種本事都是給逼出來的,要不就滾蛋”。然後盤腿一坐,開始跟眾人在地上打牌。
眼見著各人的距離越拉越大,嶽非不演出的時候,就進戲校上課。雲盛蘭聽說嶽少坤為了能把秦繪也補進戲校,著實出了不少血,她瞞住了老秦,一門心思把嶽非在戲校的學習給安排妥善。她也想不明白,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如此淺顯的道理,當初怎麼就想不明白?嶽非每次重回大院兒裏時,就怕被兄弟們冷落,他習慣了走到哪兒,都有人前呼後擁圍在身邊,能照顧到誰,他心裏也美。所以去哪兒演出,都忘不掉帶來一堆當地特產和進口煙酒。然後就開始數落戲校裏那些外行有多不懂規矩,敗壞名聲,起初大家還新鮮一陣,能熱乎到一塊,日子隔得久了,誰都知道該為飯碗發愁,嶽非再說什麼,聽聽也就聽聽,少見誰再跟著瞎激動了。
所以在這麼複雜的節骨眼上,當聽說秦繪有機會進戲校再混兩三年時,嶽非比他還高興,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這種高興似乎被抹上了一層詭異的亮色。那是高興嗎?人太多,都比著在歡騰,但這跟他們有何關係?以嶽非為最,他甚至要把情緒故意調高,蓋過周圍的人。有那麼一瞬間,秦繪甚至看不懂,他到底是喜是悲,那比戲裏的諸葛亮還難看透。
所以在秦繪接到麵試通知書的當天下午,嶽非說不如我們也去泡網吧,有人附和著說,還能再去附近的歌廳看看。嶽非說難得大家又湊在一起,不如咱們就隻管撒開了歡兒耍上這一回。秦繪覺得不大合適,習武之人,從沒想過去這種地方,打小學戲的他們,更不知道該怎麼融進這類場合。
“習武?你還練拳嗎?”嶽非似笑非笑地衝著秦繪問,他搖了搖頭,“還是的,你打我兩拳看看?我請客,都給我走!”
秦繪總感覺那天的嶽非,有幾分陌生,甚至是那種落寞的狂放,他也說不好,因為戲裏從來沒有這號人。
那間網吧距離劇團有點遠,一路上秦繪總在最後磨蹭,以至於嶽非時不時地回頭招呼他,才能跟得上隊伍。夕陽正打算落入前方的街口歇歇腳,他把腳抬進區總工會樓前的柵欄裏,鬆開鞋帶後,又綁起來緊一緊。於是嶽非又回過身來催他,師兄弟們站在遠處,瞧了瞧,又繼續往前趕。秦繪抬了抬手,示意馬上就好,兩人重又走回路上。
越走,就越不想走,秦繪看到嶽非的步伐並不快,明顯是在等他,但他又偏偏想走得更慢,兩人遲遲搭不到一起。當他以為對方會不耐煩地加快速度時,隻見嶽非做了一個高伸腿,亮靴底的動作,然後以腰為中軸,四肢協調動作,慢抬快落,快慢有致,邁起了晚年諸葛亮的四方步。
秦繪站在原地,不想樂,但是沒管住自己。嶽非兩手輕微別在身後,轉過來看他,然後也笑了。
“上一次,沒唱成《鳳鳴關》,可惜到現在。”嶽非的聲音不大,秦繪往前上了幾步,才能聽得清楚,“在外地,同台搭了不少人,名氣高過我的孩子也有,但很難鉚上那個勁,不過癮。能看出來嗎,我在等你。終有一天,你的趙雲,我的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