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天與一天的臨界點上,是我每日裏最勞碌的時光。誰都別出門才好,冰凍的寒氣就算將瞳孔漚爛,我也樂意躲在這個安全的顏色裏。可惜天不遂人願,很快,濃鬱的藍迅速褪色,鋪散開的黑色逐漸顯露出更多的細節,從此刻起,這一天才算正式開始。
想在這片兒混下去,你得學會識趣。上個月跟我搭班的大劉,永遠不用再回來了。有個光頭噴子在胡同口,端著一碗炸醬麵吹牛逼,大劉在他筷子旁邊掃枯葉與浮土,倆人照了一眼。“哢嚓”一聲,大劉後腦翻出的鮮肉有碗口那麼大個兒。緊接著局裏派了個在編的老師傅,不過剛扛了一個禮拜就因為哮喘歇病假了。我依舊要獨自完成從南掃到北的作業任務,我感覺有時這耳朵和臉皮,你不能全帶出來。
時間比掌櫃片好的豬肉皮還要透亮、稀薄且瑩澈。光天化日之下,親昵的嘈雜聲在向我明示,我挎在肩頭的果皮箱,攥在手裏的竹掃把、毛刷輥,還有這身PVC防水塗層的環衛服,顯然不招人待見。小男人的職業套裝與高中生的鮮豔校服,盡量消滅與我接觸的可能。塑料袋、紙尿褲、衛生巾、揉成亂團的情書,就連被吸溜的餛飩和匆忙的腳步都滿是敵意,剛被我打掃過的路上,我成了最多餘的人。
掃一眼表,現在就算有人在街上潑糞我也不待了,與其擱這兒礙事,不如去掃更寬敞的主幹道。還沒出街口,我的天語手機就在屁兜裏響起,怕被組長逮到,我連看都不敢看。最聰明的做法是磨蹭到一間公廁裏,這裏通常由上一班大姐們負責清理,高峰期沒到就黃湯瀉地了。
五個未接,是王東,第六通正在閃。我這哥哥,和他媽一個德行,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他倆在我眼裏永遠是最爛的人。從小我就納悶,都一個子宮裏遊出來的,隻能他把好事占盡,好吃好拿,女人也樂意全往他身上堆,我換鉛筆盒沒錢,他卻能用Walkman(日本索尼公司在1979年所推出的一個隨身聽品牌,而中文的隨身聽名稱即是由它轉變而來)聽許國璋。你跟我得意一輩子,那我就惡心你一輩子。逢年過節,我永遠連工服都不換,澡也不洗,脖子上掛著皴兒就上他的別墅吃年夜飯。那個老女人也怕見我,中途托人在銀行給我找了份閑職,我沒搭她這茬兒,我就臊著他倆。哥哥是保險公司的董事,弟弟給人掃大街,我就喜歡像顆腎結石一樣硌硬他。
“你中午過來跟我吃個飯吧。”他的聲音很正經,我估計有事。
“沒空,再說離得太遠,下回提前約。”這才想起我們倆有一年多沒聯係了。
“你朝街南看過去,有輛黑色奧迪A6正在等你,趕緊上車就對了。”我拎起工具,朝他說的方向望去,果然有輛車向我緩緩地駛來。
“我還沒交班,有事電話裏說。”
“現在應該有人過去替你,把家夥給他,然後上車,我等你。”電話掛了,我正要開罵,歇病假的那位老師傅,竟然披著工服正笑嗬嗬地朝我走來,還伸手接過我手裏的東西。恍惚中,我拉開車門,拖著厚重油膩的藍色棉褲鑽進了奧迪。
“有錢真你媽的好。”我在心裏說。
下車後我連頭都沒來得及抬,就被一隊女侍者領進了紅褐色的會所裏。我不太適應這裏的光線,略有困頓,同車幾個人依舊安靜地將我圍攏著走,但我能瞥見女孩們流露出的驚詫表情。我將目光移到她們細長的小腿和開衩很高的裙擺上,不看白不看。
“先說正事兒……”一間紅花梨的中式包房內,他已等我多時,話剛說一半,我落座後騰起的灰土和酸臭登時填進他口中。王東皺起了雙眉,用手捂住嘴。吸頂燈下,塵粒在他的咖啡熱氣上頑劣地浮遊著。“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半年前不是給你打了一筆錢嗎?咱媽沒給你密碼?”
“那是你媽,我這樣兒挺好,你甭管。”
“不談這個,今天找你有這麼一件事。你看,咱倆歲數也不小了。”
“別扯我,就聊你。”
“好,我歲數也不小了,咱媽……她,她的意思是,早成家,早踏實。”他沉穩地頓了一下,等著看我反應,同時從一個方盒內抽出哈瓦那雪茄,上麵卷著條Cohiba(高斯巴,古巴雪茄品牌,有古巴雪茄之王的稱號)的標誌。王東搖晃幾下後立刻點燃,這是他企圖熏香屋內氣味最明顯不過的伎倆。
“繼續。”
“所以,她就背著我安排了一個姑娘,讓我周末跟人家見個麵。”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不太是滋味。
“你還沒斷奶?她連相親也管。”我邊笑邊晃腦袋,頭皮屑抖落一桌子,他也不躲了,隻是平靜地直視著我。
“這屋裏就咱倆,我也不瞞你。不錯,過我手的女人,沒數。但她老了,需要安心,我不能逆著她。所以,你得幫我。”
“我憑什麼?你們母子情深,我是外人。再說我怎麼幫你,我還能替你相親不成?”
“對,我就這個意思,這事兒隻有你能幹成。我現在的情況,不適合結婚,你替我去應付應付,誰讓我們是雙胞胎。”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細細打量這個坐在對麵,和我長相如出一轍的有錢人。先前女侍者的眼神我當然能讀懂,但王東在我眼裏色溫極低,始終顯影為藍色的軀塊,就像是一團無脊類動物在蠕動,我完全會忽略掉他的相貌。仔細看去,他果真和以前沒產生分毫差別,除了鼻梁架一副眼鏡,連發型都相差無幾。雙胞胎在過去叫“雙伴兒”,這意味著兩個孩子理應分享父母給予的一切,吃喝,穿戴,好的壞的,而不是我遭受的待遇。
“有時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咱倆一模一樣,她對誰好對誰壞怎能分得那麼清楚,多少次我想順水摸魚都能被她揪出來。”我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替你相親,一大早急忙忙地把我叫過來還以為是誰死了呢。”
“你別怨她,與其當時平平庸庸互相拖累,她不如選擇成就一個人。”看我起身要走,他又說出了這句話,我趕緊抬起髒手朝他麵前擋過去。
“那我換個說法,你就當接一筆生意,之前我給你打過去五十萬,你一直沒要,這次幫我,咱倆兩清,你花起來也大大方方。”
“這話我樂意聽。”我是個識趣的人,最煩他動用情感攻勢。見我鬆嘴,他也不懷好意地笑了。“不過,這是誰的主意?”
“放心,隻有你知我知。因為我的背景,媽怕我吃虧,沒透露一點給對方,那邊也不傻,連張照片都不給。”
“有錢人我裝不像,攪和黃了這錢你還給嗎?”我低著頭沒看他,這裏暖熱的光照似乎總在嘲弄著我。
“做你自己就好,什麼結果不用你操心,都算你完成任務,真要是個嫌貧愛富的主就甭搭理她。”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不過好歹你回去也得洗個澡吧。”他得意地抽了一口雪茄,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不管怎樣,這是我們兄弟倆第一次合作。”
相親也需要本錢,做我自己?說得輕巧,我喜歡古舊玩意兒,沒聽說頭回約會把姑娘往潘家園、琉璃廠領的。我擅長遊泳,初次見麵在池子裏聊也不像話。還好姑娘直接說公園裏見吧,地方讓我挑,我拿起年票就在背麵找,最後選了個離自己最近的陶然亭,聽人說這是有講頭的,“要想成,陶然亭”。可見我對這事還是挺負責的,進入狀態牢記四個字:快進,快出。五十萬對我比任何姑娘都有吸引力,無論成敗,最後我都能拿錢走人,這筆交易不蝕本。
女孩到得比我早,清風朗日下,一件奶白色羊絨衫和收腿西褲很顯優雅大氣,站在售票處前,身形清秀,一副知書達理的恬淡樣子。進園時,我也不好意思光自己刷年票,到頭來還是買了兩張票,票根順手塞兜,這錢他得給我報了。她好像對湖邊散步的安排很滿意,簡單寒暄後,邊走邊笑,至少沒我那麼僵硬。出門前我洗了三遍澡,還抹了點大寶,生怕她聞見我細胞裏的去汙粉味,折騰得我有點頭暈。最該死的是,我把一見女老師就心慌這個先天不足給忘了,但還沒忘徹底,半路給想起來了。好半天我都在琢磨,怎麼打破這種尷尬局麵,換我們站裏的小妞,遞一顆煙就隨便摸了。不過這姑娘自然大方,也挺好,但也可能是相親老手,無所謂,回去如實稟報完事兒。
不吃飯,再好的姑娘也處不出感情。中午我邀她進公園餐廳,直到快吃完了倆人才把話說開,原來她一直在等我放鬆下來,而我隻有吃飽後才會顯得話密。席間我竭盡所能不讓身上那股泔水味穿幫,刻意保持一定距離。而她染著泛酒紅色的垂肩發,蓬鬆的劉海,太陽透過疏朗的彩色玻璃窗,將她的皮膚耀得粉白。她耐著心聽我說三道四,想笑時隻是把眼睛一眯,連帶著翹起的鼻尖跟著皺起了褶紋。
“你以前相過親嗎?”我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嗯,相過兩次。”她點了點頭,倒是挺誠懇,“那你呢?”她立刻反問,好像比我更在意這個問題。
“我沒有,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我也實話實說。
“不過這公園你應該來過很多次了,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吧。”
“照這個比法,那公園裏清潔工在這幹一輩子,人家都該娶幾房姨太太了。”這話一出口我就想起了大劉,心裏不太是滋味,但她還是樂了。
“男人不該這麼計較。”過一會兒,她半開玩笑地望著我說。
我知道這句話同樣適用於結賬這件事。
整個下午她話不多,優遊不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拋磚引玉,但發現我不張嘴,就冷場,我話越多,她就越樂意扮成聽眾。一直說到夕陽西下,一起朝北門往外走時,我才意識到除了姓名和單位,她基本沒主動問過我什麼。溜達到供孩子們攀滑的兩座假雪山時,我問她:“你這工作是不是挺喜歡孩子的?”她笑著朝雪山頂部望去,沒回答,我也覺得這話問得真沒水平。
有個小女孩在上麵,被奶奶雙手摟住腰窩,倆人都很糾結該怎麼滑下來。爺爺一直走到半山處,敞開懷抱敦促孫女從石磚上大膽滑下來。一老一小,還沒拿定主意,奶奶不敢撒手,更不敢跟著滑。
“我小時候就是滑這座雪山長大的。”她聽了把頭轉向我,淺笑中略帶羨慕,我很得意。
“是麼,那你這麼大時,是怎麼滑下去的?”
“我是被我哥一腳踹下去的,下麵也沒大人接著。”
“你不是獨生子嗎,還有個哥哥?”她有些意外。
“是表哥。你看,那小女孩自己滑下來了。”她順著我的手勢再次回望過去,我七上八下的。她不問就算了,一問就戳中要害,家庭出身該不該聊,王東也沒告訴我,真該先讓他給我擬一個提綱。
“我小時候沒你自在,我一切都要聽從家長的指示,換句話說,沒人命令我,這一天還真不知道該幹啥,你沒發現今天咱倆主要看你發揮嗎?”她笑吟吟的表情總令我想起兒童劇場裏的女主持人,她說得對,這一天確實由我來做主導,但她更像一個站在孩子身後默不作聲的家長。
“那你教的孩子別也跟你一樣,沒主見,隻會服從。”這是我們當天最後一次對話,她沒再吭聲,但臉色明顯不那麼好看了,顯出些許的疲倦。
傍晚,天空儼然一塊藍寶石般的染布,將雲層渲染成如刺芒一般紮眼的道道白光。臨分開時,她執意不讓我送,我覺得這是個要談崩的訊號。雖然完成了任務,但我總在想如果這不是個任務,或者我平時真能約到這麼個女孩也挺不錯的,前提是我沒有一個討人嫌的哥哥和這份倒黴工作。
“你感覺她怎麼樣?快說,我好跟媽彙報。”剛到家王東就開始催命。
“還成吧,感覺挺舒服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她,閱人有限,難以歸類。
“舒服?你跟她幹什麼了?”
“我是說她不緊不慢的,不像一個特勢利的女人,畢竟是人民教師嘛,還是教地理課的。跟她說起我是幹環衛的,她也沒大驚小怪。”我都把自己快說成環衛局局長了,她是沒大驚小怪。
“你們跟哪兒見麵?”
“陶然亭。”
“公園?你有病吧,帶姑娘撿破爛去了?”
“你敢當我麵說這話,我立刻撕爛你嘴。”
“約女孩,當然是去酒吧、咖啡館,去吃西餐,或者去新鮮好玩的地方,你老幹部俱樂部出來的?”他在竭盡所能地壓低情緒。
“去公園不是便宜嗎。”
“你手裏攥著五十萬,圖什麼便宜?”他快瘋了。
“廢話,五十萬也得是完成任務才能到手,我現在哪兒有錢陪你泡妞。”
“那你們倆到底都說什麼了?”
“也沒說什麼,她不太愛講話,總是我在不停地說……”
“我讓你去摸她的底細,結果一直是你在說?你自己說有什麼用?你缺人聊天是嗎?”
“得,你回頭把門票和飯錢給我報了,下次你自己去吧。”我立刻用這話堵住他的嘴。倆人都沉默了一陣,我又不甘地解釋了一句:“不管我說什麼,她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那我就繼續說唄,結果就說到天快黑了。”
“老師都這樣,不然怎麼對付學生。”聽他這麼一說我就更頹廢了,把女孩僅有的一點表麵添油加醋地編給他,但沒敢將把他暴露的事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