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你沒有錯。」她調開了視線,落在爐內那蓬燃燒得正熾的爐火上。

「碧落……」不想她因殘雪之事又在心中築起一道隔離他的牆,黃泉握緊她的肩,很想快點挽回些什麼,可她失落的目光,卻不肯停佇在他的身上。

糾結的情感,在她的心中織成一段拆解不開的愛恨綢布,無力處理此時過多心痛的她,按著他的手臂站起,推開他的關懷,也拒絕他在這時闖進她的世界。

她邊說邊踱向門邊:「雪停了,我想到外頭走走。」

遭她推開的黃泉並沒有阻止她,兩眼低視著擱在桌上,她方才看著的衣衫,但不過多久,當一股令他戒心四起的氣息降臨在小屋外時,他連忙轉身衝出屋外。

白淨的雪地裏,有一串輕淺的步印,雖未走遠,卻在抵達林前即失去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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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風雪已停,盛著積雪的枝頭,將林間築成一座冰之宮,在這座小小天地裏,萬物宛如沉睡,世界安靜清寂。

但她卻再清醒不過。

想出門散散心,不願與黃泉獨處的碧落,作夢也沒想到,這隻才與黃泉交過手的魔,竟這麼快又找上她,並趕在黃泉察覺之前將她給擄來這。

與她在雪中對看許久後,打破沉默的碧落一手扳著頸項。

「我正愁找不到你。」有黃泉在,她不好動手,這下正好給了她藉口。

「找我?」擄她來這的影魔好笑地問:「自投羅網嗎?」

「你叫什麼名字?」搞了老半天,她還是不知這隻玩弄殘雪至死的魔究竟是何方神聖。

「晝月。」

碧落撫著下頷深思,「看不見的月亮?」

「也可以說是眾生的影子。」她愉快地綻出童稚的笑靨,看似一派天真無邪。「我是影魔。」

眼前這張孩子似的童顏,令碧落很難相信,在這假象下竟有顆陰險的心,在這真與假之間早已模糊了界限的臉龐上,她不明白雙眼可看清一切的她,為何先前沒找出一絲破綻?

捉住她在思索的這個當頭,把握時機揚起衣袖,露出袖中勾魂銀鉤的晝月,在將銀鉤劃過她的天靈之時,臉上一愕。

「你……無魂魄?」

回神的碧落輕聳香肩,「我向來不將它擺在身上。」她通常是放在鏡裏。

「你的魂魄呢?」隻差一縷魂魄就大功告成的她,並不因這小小挫折而放棄。

「你要它何用?」不想給答案的碧落,一心隻想解開她利用殘雪之因。

晝月朝旁一揚手,「我要用來鑄靈箭。」

看著她手中以魂魄製成的靈箭,在人間待了多年,因彎月的緣故知曉些許魔界之事的碧落,秀眉不禁深深斂起。

「你想殺同類?」聽彎月說,魔類欲殺魔類,除了以本身的道行與修為來決勝負之外,尚可取巧利用效用與佛印差不多的靈箭這一招。

掩不住眼中野心的晝月,意氣風發地抬高下頷。

「我要用它打下申屠令!」隻要除去了申屠令,往後魔界裏,就無魔可與她匹敵了。

「就為了這原因?」碧落的聲調愈問愈冷,眼前來來去去的,全都是殘雪臨死前的淚眼。

晝月莞爾一笑,「你似乎把殘雪的死怪在我頭上。」

「利用他人的自責,你很快樂嗎?」碧落緊握起兩掌,忿忿地看著置身事外的她。

她驗上的笑意更是燦爛,「快樂呀。」

「你無權利用她的愛。」對自私的妖類來說,愛是上天所賜何等珍貴的禮物?殘雪努力想重圓的舊夢,因她而重新燃起希望,也因她而終告毀滅。

「你似乎弄錯了,你該怪的,是欲,是貪。」晝月嘖嘖有聲地搖首,「套句佛界的話,魔之所以能滲入人心,是因有隙可乘,殘雪心中若是無欲,她怎會遭我所用?若非有求於我,她又怎會輕易賣心?」

碧落仍將罪源歸咎至她的身上,「但你不該對她撒謊,利用她的心願去攝取眾生的魂魄,她手上所沾的每一樁罪行,皆是由你而來。」

晝月無辜地攤著掌心,「我的謊言,任何人都可輕易拆穿,她明知如此卻還是信我,這可是她自己選擇的,說起來,我不過是給了她一個希望而已。」五界之中,無論是哪一界,何者不為貪所惑?在永恒的歲月中,眾生所追求的,何者不是因欲而生?她不過是捉住了眾生的弱點,一圓眾生之夢,同時也方便了她自己罷了。

好些年不曾覺得憤怒能如此占滿心頭的碧落,繃緊了身子,很想將徘徊在空氣中,雖然殘酷卻現實的話語全都逐走,但晝月所言的字字句句,卻在她不能反駁之時不斷地刺痛她的耳膜。

「你有任何心願嗎?」失了殘雪後,改將主意打在她身上的晝月,目光灼燦地朝她勾勾指,「我可替你完成。」

碧落隻是指出前者的下場,「代價是把魂魄交給你?」

「我能說什麼?」她笑笑地攤著兩掌,「任何事都有代價。」

想起殘雪那份期待心愛之人死而複生的模樣,愈看她臉上那份滿不在乎的笑意,愈是感到餘憤不消的碧落,慢條斯理地取出收藏在懷中的銅鏡。

「我的心願不需他人來代我實現。」她兩手端持著銅鏡,將鏡麵對準了晝月,反而誘惑起眾生的弱點,「倒是你,你想知道你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嗎?」

「魔類之所以與妖類不同,在於魔類都是無心者。」不上當的晝月並沒將她看在眼裏,亦不認為,她這隻道行未到的鏡妖能耐如何。

「但你的心可不是這麼說的。」自覺找到在某方麵皆與她很像的同類,碧落邊說邊以纖指滑過鏡麵,「方才你提到影子,你想不想看看你自己的影子?」

在碧落的指尖劃過銅鏡後,赫然察覺自己在轉瞬間不慎踏入妖術之中的晝月,轉首看著的周遭所見之景皆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銅澤,她回過頭,隻見碧落手中的銅鏡裏出現了她的鏡影,就在她覺得不以為然之時,鏡中的另一個她,在鏡中左顧右盼了—會,忽地轉首直視鏡麵,並在鏡外的晝月瞪大眼眸時,朝外跨出一足,默然踏出鏡外。

「你猜,你與她,何者是真?何者是偽?」在出鏡的鏡中人舉步走向晝月之時,持鏡照看著眼前兩者的碧落往後退了幾步。

晝月低聲輕哼,「這隻是妖術。」

碧落挑高了黛眉,不語地看著自鏡中走出的另一個晝月,一抵晝月的麵前,隨即探出兩掌緊掐住她的頸項。

「不可能……」晝月拒絕相信地愕張著眼,同樣也伸掌去掐住對方的頸子,依然認為她隻是鏡象並非實體。

碧落淡淡叮嚀,「她可是另一個你,你若殺了她,即是自殘,即是兩者皆亡。」

「你……」透不過氣的晝月,微側過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的妖力明明……」

「藝貴在精,不在多。」碧落嫣然一笑,臉上的冷意是前所未見的。「他人都說我是隻不學無術的妖,但他人又怎會知,我將畢生所修煉的妖法全都集中在看透人心這門妖術上?」在妖界,她毫無樹業,在人間,她不過是隻不起眼的鏡妖,然而眾生皆不知,她是將自己藏在鏡裏。

幾乎可以聽見頸骨傳來的咯咯聲響,快遭自己活活掐死的晝月,在麵色已變得鐵青之時,忙不迭地想使出術法脫困,卻赫然發現,在這麵由碧落所造的鏡中,無一法可為。

晝月顫抖地朝她伸出手,「叫她……住手……」

然而碧落隻是微偏著螓首,心不在焉地瞧著她痛苦的模樣,半晌,想起一事的碧落,恍然大悟地拍著掌心。

「托你之福,我終於想起來了。」總算找出記憶的她,伸出一指輕點自己的腦際,「當年申屠令之所以將我封在鏡中,就是因他見過我利用妖鏡以魔除魔,他知道,隻要我手中有鏡,總有天我定會讓不少魔類自殘而亡。」

她記得很久以前她曾問過黃泉,他可知為何鏡妖如此稀少?那是因鏡妖都遭心生恐懼的眾生獵殺殆盡,如今各界之中,僅剩她這隻鏡妖,繼續手執銅鏡,遊走在紅塵中粉碎虛假一切。

眼如鏡、心如水,她的眼,可看穿黑暗,讓不能、也不該存在的東西存在,她的鏡,則是反射出另一個自己的工具,亦是讓人看清真我的凶器。

在她的鏡前,無論眾生再怎麼想偽裝、再如何隱而不發的欲念,都一一在鏡中浮現,她賦予了眾生那些沒發覺、沒看見的黑暗麵生命,令它們破鏡而出取代照鏡者,換個角度來想,本身即是鏡的她,隻是讓每個在鏡前的眾生,毫無拘束地顯現他們最真實的一麵,並還給它們被剝奪的自由。

她怎會忘了鏡中的另一個自己?她怎會忘了,在那麼多的眾生照過她的鏡、出現在她的眼前後,眾生將他們最不願令人瞧見的部分留在她的心底,令她的心,早已變得與眾生一般醜陋。

她根本就不是黃泉心中無邪天真的鏡妖。

「碧落!」

宛如穿透迷霧般的聲音,在她思緒飄飛得老遠之時將她拉了回來,她怔了怔,抬首看向四周的景物驀然變得扭曲,像是一件易裂的陶瓷般,逐漸出現裂痕進一步破碎,當四周由她所築構出來的鏡中世界轟然塌垮之時,她見著了一張寫滿憂心的臉。

是黃泉的臉。

靠著守在她身邊的式神找著她的黃泉,快步走進已碎的妖法陣中,在碧落猶呆愣站在原地之時,他先將她全身上下仔細檢視過一回,發現她並未受傷後,他再回首看了看快遭自己掐死的晝月。

黃泉端肅著臉,斥責地以掌拍著碧落的臉頰。

「你在做什麼?」玩弄他人的性命?這一點也不像她。

碧落茫然地掩著頰,眸心定在黃泉緊皺的兩眉之間。

「想讓我再封你一回嗎?」尾隨黃泉而來的申屠令,在見著碧落又以同樣的手法欲殺魔之後,站在她的身後問。

刻意引來申屠令處理家務事的黃泉,一掌將碧落拉藏至身後,側首瞪向那個撿現成的申屠令。

「把你家的那隻魔拎走。」

「我當然會拎走她。」心中毫無謝意的申屠令,在晝月身上的妖法一除後,冷眼看向黃泉保護性的舉動,「至於你們,看在你和那個臭小子有些交情的份上,今日我就放了你們。」冷了好幾日,現下他隻想回魔界睡上一覺,才沒心情跟這隻死對頭的兒子打交道。

「別忘了叫她把村民的魂魄交出來。」還沒把正事辦完的黃泉不忘提醒。

申屠令像聽了個笑話似的,不屑地哼了口氣後,他將兩眉一挑。

「你以為我是什麼,正義之士嗎?」他之所以逮影魔,不過是為堵上三界的嘴,省得他們拿隻魔朝魔界興師,誰有空管那些村民的死活?

「倘若我沒記錯的話,近來有個把三界弄得風風雨雨的人物,似乎就叫晴空。」黃泉睞他一眼,刻意抬出他最忌憚的一號人物。「聽說當時我父王就是賣了他一個麵子,才沒讓妖界也出手對付神之器。」

死對頭的名號方進耳,頓時覺得頭皮發麻的申屠令,速速白了一張臉。

黃泉仍繼續威脅,「你若不介意我邀佛界之人到魔界四處逛逛走走,你可撒手不管這事。」

火冒三丈高的申屠令,當下說變臉就變臉,轉過身子一掌用力拍著晝月的腦袋,「臭丫頭,還不快給我吐出來!」

沒理會他如何處理家務的黃泉,在申屠令拎著晝月離開林子後,抬首看了看漫天又開始落下的雪花,而後朝身後輕喚。

「走吧。」

然而碧落仍是掩著臉,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你看見了。」碧落淺淡的語氣,在寂靜的雪地裏聽來,像是種指控。

「看見什麼?」他頓住腳步,沒有回首。

「另一個我。」緊追著他不放的碧落,並不把算讓他當作沒這回事的敷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