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還不動手?」
高坐在積雪的樹梢上,低首瞧著兩手空空來見她的殘雪,等得甚是不耐的影魔,在她來此見她後,立即朝明明就可馬上手到擒來,卻遲遲不下手的她質問。
「我辦不到。」從未曾在時限內沒把魂魄奉上的殘雪,抬首仰望了她一會,無可奈何地搖首。
隱隱察覺到她似乎異於以往的影魔,多心地瞧著她麵容上那副從容冷靜的表情,隨後自樹梢躍下,踱至她麵前凝睇著她。
「隻差一縷妖魂即可大功告成,難道你要在這時放棄?」以往最急著想讓心上人複生的她,不是盼望著這日能提早到來?眼看都已搜集了九百九十九縷魂魄了,她卻一反前態,是誰左右了她?
經過深思,情願前功盡棄的殘雪,麵對就快完成卻再也不能實現的心願,不是沒有可惜的,但那些她一直不願去麵對與承擔的愧疚,卻提醒著她不能一錯再錯。
「我沒有資格這麼做。」思前想後,任她再如何想,也隻找出這個答案。
影魔反感地眯細了眼,「別在這時才告訴我你想起了良心那類玩意。」哼,奪走那些凡人的魂魄她都不置一詞,偏偏在同類上頭她才來個及時醒悟?別開玩笑了。
殘雪緩緩搖首,「我不該將我的一己之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我錯就錯在太過自私。」
就為了一個心願,而去毀滅他人的心願?這些日子來,她不斷告訴自己別去理會心上那些積存著的負疚,隻要看著即將實現的心願,可是每每在想到,就因她想成就自己一段情緣,人間無數段不該散的情緣皆遭她拆散,她胸坎裏那一腔為愛而盲的熱血,就會因此而冷卻下來。
在碧落出現之後,她發現,她再也不能如此自欺,亦無法忘懷碧落曾對她說過的那番話,就算日後她心愛的人真因此而複活了,她知道,他定不願她以這種方式讓他重新回到人世的,她不能拿自己的苦種在他人的身上。
並不相信她會同情那些凡人的影魔,將她的所為歸咎在另一個令她有如芒刺在背的人上。
「你想藉此求黃泉放你一馬?」黃泉都已來拿她了,她該不會是因為貪生怕死,所以才會臨陣倒戈?
「我隻是想贖罪。」並不期待她會相信的殘雪,兩眼清明地看著她。
她當下拉長了臉,「真想抽腿不幹?」
殘雪向她伸出手,「把魂魄還給我,我要將它們還給那些村民。」
「進了嘴裏的肉,我還會將它吐出來?」褪去了臉上的虛偽,眼泛精光的影魔,不給機會地朝她散放出淡淡的殺氣。
有備而來的殘雪,立即令原本細若雨絲的雪勢,在下一刻變得壯大。
「即刻去取來我要的最後一縷魂魄。」壓根就沒將她這點小威脅放在眼底的影魔,冷著聲向她下達最後通牒。
固持己見的殘雪並未因此軟化,「我不能在日後沒臉去見他。」在她死後,他們可相聚了,她不願,她連見他的資格都沒有。
影魔嘲弄地一笑,兩掌突地朝前緊緊一縛,「不必等到日後。」
轉瞬間心疼如絞的殘雪,受不住疼地跪在雪地裏,一手撐著地麵,一手撫著劇痛不止的心口。
「你……」她的額上被逼出豆大的冷汗,「對我做了什麼?」
「不過是成全你罷了。」既然那麼想見那隻已死的鏡妖,她就做個順水人情,反正最後一縷妖魂又不是非她去拿不可。
「還給我!」不願就此心碎而死,卻討不回她所虧欠的,殘雪忍痛揚起衣袖,聚雪為冰、化冰為箭,將所有冰箭集中掃向影魔。
「就憑你?」不慌不忙抬起一掌粉碎所有冰箭的影魔,在她痛苦的跪倒在地之時,自空中取來一柄靈弓,搭上了由她所搜集的魂魄製成的靈箭射向她。
黃符所化成的式神在靈箭抵達殘雪的麵前時,閃身出現在殘雪的麵前,飛快地擋住靈箭,並在下一刻轉身飛撲向影魔。
將這一幕看在眼底的殘雪張大了眼,忙轉首看向—旁。
出手相救的黃泉沒有理會她,隻是昂首看著遠處正以一掌摧毀式神的影魔,難以相信的訝異在他的眼中閃爍,不過—會,接手對付影魔的他,一腳朝雪地重重一跺,手持著兩柄巨大的彎月鐮刀躍上前攔下欲走的影魔。
與黃泉一塊來的碧落,在看了與黃泉交手的影魔之後,止住了腳步愕目遠望。
「是她?」是那夜來敲門的……小孩?
「你將他們引來這?」遭鐮刀劃過一肩的影魔,閃躲之際,興師地問向殘雪。
「我沒——」才想解釋的殘雪,一語未竟,口中即嘔出大量鮮血,將白淨的雪地染成一片腥紅。
「殘雪!」大驚失色的碧落一骨碌地衝至她的麵前,在她倒向雪地時將她拉進自己懷裏。
「很可惜,你的心願終究無法達成。」負傷的影魔,在黃泉將動手之前,站在遠處朝靠躺在碧落懷中的殘雪冷笑。
為了她的話,暫且按捺下衝動的黃泉,回首瞧了麵無血色的殘雪一眼,登時鎖緊眉心轉首瞪向將殘雪玩弄至死的她。
「你對她做了什麼?」不明白發生何事的碧落,抱著身子愈來愈冷的殘雪,急切地朝影魔大喊。
「她搶了小狐狸的差事!」
洪亮的男音回蕩在雪地裏,等待了數日打算以逸待勞的申屠令,現身在他們眼前之時,即刻讓有懼於他的影魔刷白了一張臉。負傷的她眼見形勢不利,朝申屠令與黃泉各發了兩箭後,趁亂逃向林間深處。
「還跑?」相當不耐煩的申屠令皺了皺眉,隨即追了上去。
並未插手魔界家務事的黃泉,站在原地瞧了瞧手中靈力未足的靈箭一會,若有所思地轉身看向遠處的碧落。
「殘雪……」深怕她會傷重不支,將她攬靠在自己身上的碧落,在她整副身子都在打顫之時,慌忙將自己身上的大氅拉來蓋上她。
「你都知道了?」好不容易順過氣的殘雪,在見著碧落慌張的麵容之後,大抵也明白了黃泉告訴她何事。
她一怔,不願相信地問:「你……吃了鏡妖?」
知道自己再撐持也不過多久的殘雪,靜看著碧落那雙既為她擔憂又無法認同的眼眸,半晌,她釋然地抬起一手輕撫著碧落的臉龐安慰。
「對。」
「為什麼?」碧落緊捉住她那似冷得快結冰的掌心。
「當年,我為了能與狐王平起平坐,故而追求至高無上的妖力,可我卻因此而走火入魔,遭困在漠地裏無水可飲。」娓娓道出往昔的殘雪,眼中泛著迷蒙的淚意。「眼看著我即將乾渴而死,卻無法向妖界求援,在當時對我伸出援手的,就是與我相戀了數百年的鏡妖,他一路苦苦追來,並劃破手臂以血為水喂之,可神智不清的我,競將他的血視為水,將他喝得涓滴不剩……」
利欲太過誘人,權力令人難以抽身,但這些再痛,也不及親口將最愛之人蠶食殆盡之痛,清醒後的她,再如何瘋狂、再怎麼想挽回他的生命,也永不能彌補這道她親手劃下的傷口,她萬萬沒想到,為她付出代價的,竟是最愛她的人。
她悔恨地合上眼,「自此之後,我不再進一滴水。」
難掩心痛的碧落,為她對自己的懲罰,忍不住伸手想掩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碧落,我知道鏡妖能讓人看見心底最想要的東西……」頻喘著氣的殘雪,央求地拉著她的手,「讓我看看鏡好嗎?我想再見他一麵。」當年她來不及向他道別,因此,她連向他說聲抱歉的機會也沒有……
用力咽下喉際間的哽澀,碧落取出懷中的銅鏡,施法後將銅鏡交至她的手中,再讓她看一回她最想見的鏡妖。
數千個夜裏曾出現在夢海中的身影,在殘雪的注視下,緩緩浮現在鏡中,她顫抖地捧著鏡,止不住的淚一顆顆落在鏡麵上。
「是我害了你……」她哽著聲,不斷對鏡中人道出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對不起,對不起……」
在碧落心酸紅了眼眶,不忍顧看地站起身想別開臉之時,站在她身畔的黃泉,一手環上她的肩頭,要她堅強地麵對這場必須來到的別離。
將銅鏡交還給她後,一圓心願的殘雪跪在雪地上,朝她深深三拜。
「感謝你的喂水之恩……」
碧落不斷向她搖首,泣不成聲地以掌掩著口鼻,斷了線的淚,在雪中看來似一顆顆珍珠。
「碧落。」站起身的殘雪,在臨別前,以過來人的身分慎重地對她叮嚀,「對妖而言,生命或許是永恒,但把握那令人珍惜的刹那,卻遠比獲得永遠更加值得。」
碧落猛然抬起頭,張開嘴想對殘雪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已耗盡所有力氣的殘雪,緩緩合上眼,站在雪中化去人形回複成一株梅樹的姿態,無能為力的碧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株綻滿白花的梅樹,在下一波風雪吹抵之時,在雪中壯盛凋盡。
黃泉默然地將碧落按至懷裏,低首看著兩手緊摟著他頸間的她,從不曾這般在他麵前展現出她的脆弱。
「她不是故意的……」她倚在他的懷中哭得難以自抑。「我真的覺得這不是她的錯黃泉沉沉低歎,「我知道。」
飄散在風雪中的泣音,穿梭在林間,像是陣陣不舍的低歎,黃泉撫著她的發,將她所有的低泣與嗚咽,全都收進耳裏,一如以往,全數珍藏在心底。
在黃泉抱著碧落離開後,算準時機而來的晴空自樹林裏走出,踱至那株已枯死的梅樹下,輕撫了樹身一會,自樹縫中取一小塊破碎的銅鏡鏡片後,他蹲下身將銅鏡以及一小截已枯的梅枝一塊埋在雪裏,以指敲了敲雪地,耐心地等待,另一株新生的幼苗破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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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上的涼淚已乾,獨坐在小屋中等待黃泉歸來的碧落,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桌麵上的銅鏡,在爐火的映照下,色彩耀動的銅鏡,浮現出一張張經曆過愛恨的臉孔。
一次次傾其心力去愛,卻屢屢被傷透心的葉行遠,站在夕照下的芍藥花叢間落淚。
等待了太久,遭抹煞了愛恨的彎月,帶著心痛,漫無目的地在紅塵間四處閃躲遊走。
佇立雪中的殘雪,將泣音埋藏在風雪之中,以雙手盛著一個小小的希望,哪怕是負罪千行,仍盼手中的期待終能好夢一圓。
鏡中這些為愛奮不顧身的眾生,他們後來都如何了呢?
葉行遠攜著無音去了妖界,無音為他放棄這座人間世界;不見容於三界的彎月,最終仍是難以達成她那小小的心願,與雷頤一塊被燒回了原點;殘雪不僅沒能讓所愛之妖複生,淪為魔類工具的她,賠上了性命在雪中凋謝。
愛太重太難,也許,不了解愛恨,不明白懊悔,是很幸福的。
當情愛來臨時,那些溫柔誓言、眼淚與雨絲,都隻是生命曆程中的點綴,但到了最終,每個人依然隻是生命中的過客,任誰也逃避不了誰走誰先這個命運。
連他也是。
碧落靜靜瞧著推開屋門走進來的黃泉。
「殘雪被佛界的人帶走了,他說他叫晴空。」處理完殘雪之事,黃泉拂去一身的雪花,邊說邊脫下大氅將它掛放在屋角。
凝滯在他身上不動的美眸,總算動了動。
她輕歎,「也好。」
「你認識他?」黃泉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不知她怎會識得佛界中人。
「我曾上過他那去看桃花,他將彎月與雷頤種在一塊。」心頭蒙上了另一個不願回想的回憶後,碧落臉上的傷心在爐火下看得更加分明。
聆聽著她寂寂的話音,黃泉踱至她的麵前,一掌抬起她柔美的臉龐,很不習慣失了笑意的她。
「你怪我?」他很清楚,在獵妖這事上,她始終都是站在殘雪那一邊的。
碧落輕輕搖首,撥開他的手想別過臉。
「可你認為在法之外,我該容下情字。」他握著她的兩肩,不肯讓她逃避。
她仰起臉龐,眼前的這雙眼眸,像兩顆寶石般璀璨,可映在他眼中的自己,此時在她看來,黯然得連她都不忍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