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人。
不隻如此,她還是個死過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聖替她還的魂。
晴空再次伸手撫向微疼的兩際,看她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之餘,他頻頻在心底安慰自己,罷了,至少有血有肉,在某方麵來說她也的確是人,而且返回人間的她已經很有誠意的裝得像人了,隻是……
這種麻煩為什麼會跟著他回家?
「進來。」他朝她輕喚。
獲邀入內的晚照,在他把話丟下馬上轉身就走後,有些遲疑地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好半晌,她才舉足跨進山門。
「坐。」走至廊上的晴空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顧自地往屋裏走,「在這等我一會。」
搬來藥箱之後,晴空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療傷,而晚照也配合地將手交至他的掌心中。
在燭火的映照下,被掩蓋在黑暗中的傷口暴露了出來,看著她那可能是因長期彈奏琵琶而傷跡斑斑的十指,晴空忍不住要為她皺眉,並在心底猜想著,她究竟用這雙傷手彈奏了多少年。但他沒問,因為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皺一下眉頭,也沒有嚷一聲疼,可能是習慣太久的緣故,或者是她早已麻木沒有痛感。
處理完一隻手後,他拉來她另一隻手邊上藥邊問。
「為什麼自陰間私逃?」身無流離失所的野鬼氣息,也沒有衝天不散的怨氣,她根本就是隻該棲息在陰間的鬼,隻是她是怎麼從陰間跑出來還有這副人的身軀,就很令人玩味了。
「你知道我先前不是人?」軟嫩令人覺得渾身酥軟的語調,在夜裏聽來格外嫵媚誘人。
「看得出來。」心定如水,晴空不受影響地朝她點點頭。
「你不怕?」擱在他掌上的指尖,開始在他的掌心裏有意無意地畫起圈圈。
「需要嗎?」晴空將她暗示性的舉動當作視而不見,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讓她亂動後,繼續再替她上藥。
發現自己似乎是遇上根熱心正直的木頭後,晚照頗意外地揚高了柳眉,唇畔噙著笑細看著這個坐懷不亂的男子,不一會,她將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襲類似袈裟的衣裳上,而後又疑惑地看著他那頭未剃的發。
晴空在將她的傷口處理得差不多時,眼尖地在她滑落的衣袖下看見許多新舊淤傷,當他想拉開她的衣袖看得更仔細時,也發覺這一點的她,迅速將袖口拉至腕問。帶著點防備的意味,短暫接觸過暖意的小手在他的目光下緩緩撤開,晚照將身子往後挪了挪,與他拉出一段距離後,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
「你找我有事?」忙著收拾藥瓶的晴空,也不想過問太多她的私事。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的語氣裏藏著一絲期待。
「不知。」他答來沒有一絲遲疑。
難以言喻的失望,盡寫在她沒有掩住心事的麗容上,令正打算取來琵琶欲替她修好的晴空,手邊的動作頓了頓。
他不禁放軟了音調問:「重回人世,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有一個。」輕輕流轉的水眸,看來遠比夜色更能輕易將人灌醉。
「能否告訴我?或許我能幫上忙。」她一舉一動似都能勾人,晴空雖是不想靠她太近,但因她壓低了音量,深恐沒能聽清的他隻好往前靠近她一點,就在他再次接近時,淡淡的香氣再次縈繞在他的鼻尖。
她豔豔一笑,「恐怕你幫不上。」
忍不住皺起眉的晴空,實是百思不解。為的,並不是她的話,而是她臉上的笑。
燈下的她,看來嬌豔豐麗得像株牡丹,可如此誘人的笑靨,為何在進了他眼底時,他竟會看著看著就覺得它突然變成一抹乾淨恬淡的笑?是他的眼睛出了差錯嗎?
「眼下有個忙你幫得上。」晚照趁他在發呆時,一手指向她帶來的琵琶,「若你真要幫的話,可否幫我修弦?」
套不出話,而從她方才的話意裏,她好像是專程因他而來此,滿腹疑惑的晴空,不語地替她拉起那條斷弦重新接上後,一手按著琵琶,以掌心感受著它冰冷的溫度,再將雙眼掃向她的胸口,一如往常他用在其他眾生身上的辦法,想藉此將她的心事給看出來。
可他看到的隻是謎團。
他不懂,她分明隻是個女人,身無術法,平凡得一如人間之人,但她的過去卻像罩上了層濃濃的霧被掩蓋了起來,就連她是自何處而來他也無法看出。最詭異的是,往常他隻消一眼,即可自眾生雙眼中看見他們埋藏的心事,但他獨獨看不清眼前這雙美麗的眼眸,虧他還自恃能看透人心,能夠看透眾生過往與預測未來,但他卻在今晚發覺,眾生之中,仍是有顆心是他看不清的。
「多謝,告辭了。」見琵琶已修好,晚照含笑向他致謝後,取來琵琶就要走。
「慢著,你的背也受傷——」晴空在她起身背對著他時,赫見她背後的衣衫上隱隱透浸著一條條血跡,他忙想拉住她的衣袖。
像是遭人發現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般,晚照飛快地扯回衣袖,將雙手護在胸口,一臉戒慎地看著他。
他抬高兩掌,滿麵無辜,「我隻是想替你療傷。」
「我沒事……」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她在察覺失態後很快又重新振作,「抱歉,我真的沒事。」
「過子時了,別出去。」在她欲走至廊上時,晴空在她身後出聲。
她回首笑問:「為何?」
「外頭有許多鬼魅。」若是他沒弄錯的話,她才還魂為人不久,身上陰氣仍重,若她在這種時辰出去,隻怕會招來一群自以為是同伴的鬼魅與她作伴。
「我不怕。」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但這與你的安危有關。」晴空索性好人做到底,「若不嫌棄,就留在寒舍待一宿吧,我會為你備好客房。」
她款款搖首,「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打攪你歇息,告辭。」
再次遭拒後,晴空站在廊上納悶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這是怎麼回事?先前有個兩千年沒見,跑來他這放了燈、把話說一半就走的無酒,再來一個知道秘密也不告訴他的藏冬,而現在,又來了身上同樣也藏個謎團的女人。
他愈想愈懷疑,「不會是湊巧吧?」
夜風輕巧地穿過廊院入室,帶來了陣陣桃花香氣,滿腹疑惑得不到解答的他朝外頭瞧了瞧,走至禪堂的小櫃前挖出一壺好酒,打算在這可能會一夜無眠的夜晚,攜著酒到院裏去品酒賞花。
七盞燈焰瑩瑩明亮的燈,在禪堂裏靜靜地綻放著明亮的光芒。
無酒說,待這七盞燈全滅,法術就將完成。可幾日過去,這些燈仍是一個樣,還是一燈未滅,就算是刮風也吹不熄這些用法力點燃的燈,也不知無酒這回是說真的還是又在唬他。
有些耳熟的琵琶曲,忽自遠方傳來,正準備走出禪堂的他豎耳聆聽了一會,在聽明了曲子時,臉色驀然一變。
「鎮魂曲?」
晚照並沒有離開晴空的居處太遠,因她在下山的山階上遇上了大批晴空口中所說的鬼魅,走不開的她,索性在山階上坐下,熟練地彈起已奏慣的鎮魂曲,靜看著那些原本充滿戾氣與苦楚的鬼魅,一個個臉上的表情由痛苦漸漸轉為放鬆,舒適地坐在山階上聽起她的曲子。
匆忙而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曲子,坐在山階上的眾鬼跟著悠悠轉醒,臉上的神情宛如作了一場好夢,在這安靜的片刻間,晚照按弦不動,默然回首瞧著那個站在她身後的晴空。
「你方才所彈的是鎮魂曲。」晴空的眼中寫滿懷疑,「是誰教你這曲子的?」
「鬼後。」
「鬼後?」晴空忙不迭地抬首四下探看,「她知你來人間嗎?」在陰間代鬼後親奏鎮魂曲之鬼,鬼後會輕易放她離開陰間?怎麼想就怎麼不可能。
晚照微微搖首證實了他的猜測。
「你不能留在外頭,快跟我回去。」他動作飛快地一手拉起她。
她莞爾笑問:「和尚收留女人,不妥吧?」這男人是怎麼了?方才色誘他時連正眼也不看她一眼,現下卻一改前態。
「我不是和尚。」麵對這個他對世人解釋了多年的老問題,他實在是很懶得再重申。「我叫晴空。」為什麼每個人都會刻意忽略他頭上的三千煩惱絲呢?
「我是晚照。」她柔柔一笑,也大方地介紹起自己,並自動自發地將他握住她的手握住。
本想拉她回家的晴空,怔了怔,低首看著她握著不放,且姿勢看似熟稔的小手,而後在他將眼對上她的時,一種遙遠的熟悉感莫名地自他的心底竄起,漸漸地,在她柔媚似水的目光下,他開始感到不自在。
「為何找我?」她會出現在他身邊,絕對不會是什麼巧合。
晚照也不介意向他說實話,「我是來看那七盞燈的。」
「燈?」果然。
「我在等它們全滅。」現在來,似乎還太早了點。
晴空微眯著眼,「你是無酒派來的?」
「派?」她一臉茫然,「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無酒隻是告訴我,當那七盞燈全滅之時,我會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那……」他乾脆拐個彎再問:「你可知在燈滅之後,我會有何後果?」
她愈聽愈不懂,「你會如何?」燈滅……不就隻是滅了嗎?還會有什麼後果?
「無酒沒告訴你?」他的表情有點驚訝。
「沒有。」她誠實地搖首。
無酒到底在搞什麼鬼?
「請問……」在他沉默不語時,晚照懷疑地睨向他,「你同無酒是何關係?我來這看燈,與你又有何關係?」
「我明白了。」晴空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下了個結論,「你來,隻是想找個答案是吧?」
「嗯。」她愣愣地點著頭,總覺得他們似乎在雞同鴨講。
「什麼問題的答案?」
她回答得很模糊,「過去,也可說是我的前世。」
在她提及「前世」這兩字之時,先前曾在禪堂裏看見的那些幻象,突然排山倒海而來,晴空深吸了一口氣,在幻象即將褪去之時,緊緊捉住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感覺自己好像快想起什麼,卻又憶不清。
「好。」考慮了一會後,晴空突然對她宣布,「你留下。」
「我留下?」晚照深覺古怪地皺起柳眉,「你不介意?」她又沒說要住他家,這男人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那個無酒一樣,在作決定前都不事先徵詢人家的意見一下?
「不介意。」晴空彎下身子一手拎起她的琵琶,一手緊牽住她,「因為,我同樣也在找一個答案,而我的答案,可能就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