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但晴空沒有把這些說出口,他隻是兩手捧著她的麵頰,用清澈的雙眼直望進那雙帶淚的眼瞳。

「晚照,你隻是很特別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訴她。

一滴眼淚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間,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見了一絲光亮。

晚照抬起手,顫抖的指尖撫過他的唇,撫過這個生平頭一回這麼對她說出這話的男子,她不知這是感激還是什麼,某種撞擊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難以出聲。她頻眨著眼,試著把這句珍貴的話牢罕記在腦海裏,把說這話的晴空麵容記在心底,無法拘禁的淚水,靜靜自她麵頰墜下。

一直以來,她就是個站在荒漠中不知該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將她扔棄在那個地方,無人願走入漠地裏尋找她、為她指引方向,日複一日,由生至死,她就隻是站在漠地裏茫然地看著四方,從來沒有人,也不會有人願站在她的身旁。

不會有人知道,孤單是種多麼苛刻殘酷的刑責,不被了解,則是頂戴在頭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從不想當棍下的被害者,也無意戴著長滿鮮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領域裏,一人孤獨地稱王。

晴空無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淚,低首看著那顆晶瑩的淚珠。

「晴空。」

「嗯?」

「為什麼痛苦的事,就算過了千年卻還是忘不掉?」她汲著淚問。

他默然了一會,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淚,啞著嗓反問。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記得……」她聽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淚珠如雨落下。

遭她淚水濡濕的指尖,隱隱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將她的臉龐壓入懷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納起她所有的傷心。

「或許……」晚照側臉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語,「或許我生前最後一段的歲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歲月,而老天定是認為我不該擁有它們,因此才刻意將它們從我的腦海中洗去……」

顆顆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淚,很燙,也很痛。

擁著晚照,晴空細細品味著這種揪緊心房的感覺,他隻覺自己就像一塊吸了水的布巾,將晚照所有積藏在心底的悲傷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裏,從不曾有過的傷心與痛苦彙聚成海洋,將他淹沒在其中。這份陌生的感覺,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時他也曾體悟過,可他不是雷頤與彎月,更不明白他們之間的愛情,因此他隻能為他們痛悔惋惜,卻不能感同身受。

但這一回,懷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傷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來了,他不斷想像著當年那個她口中所說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裏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樣,他甚至可以看見當年的她落淚的情景,或是痛哭失聲跪地求饒卻無處可逃的景況,在風兒吹動葉片的響聲中,他仿佛聽見了當年她呐喊哭救的聲音,在殿中一遍遍地回響。

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清晰……

細細的抽泣聲,在他的懷中沒有間斷,聽著她想忍卻忍不住的哭聲,他有點鼻酸,他收緊兩臂將她再擁緊了些,感覺她那顆受傷累累的心貼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動間,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實的溫暖在他的掌心中擴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間,他有些張皇,也有想逃開的念頭,但想為她分擔一些的感覺,卻似藤蔓般地纏住他,在這份難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棄抵抗,閉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時位在晴空宅中的禪堂裏,地上那七盞仍舊燦燦燃燒的燈火,其中一盞名為哀的燈,燈焰因風閃了閃,不久,嘶聲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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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晴空拉著一路向東走,晚照從沒開口過問他要往何處去,還有他們究竟得走到何時,才能找到那棵騷擾他的梧桐樹。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們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樣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記憶在走,每每路經一個地方,他就像是記起了什麼般,可在他臉上,她卻常見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幾日下來,經過了數個大城鎮後,他們來到一個從沒聽過的小鎮,就在他們一進城裏,原本熱鬧非凡的小鎮,頓時像是時間中止了般,無人語無人動,市集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們。」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悶著聲。

「他們的樣子都很怪。」她邊走邊又提醒他。

「嗯。」

她愈看愈覺得莫名其妙,「他們都在忙著打包收攤,好像準備要逃難。」奇怪,這座小鎮的市集方才不是還熱鬧得很嗎?怎麼在他們一出現後,每個人都似見了惡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還是單調地應著。

「你為什麼都不開口說話?」晚照側首瞥他一眼,終於受不了這個自進城後,就開始一聲不吭隻會敷衍似應著她的男人。

晴空撫著額,「因為我一開口就會很麻煩。」

「怎麼麻煩?」她一臉大惑不解。

「就像那樣。」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當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眾之時,隨即受驚地挽緊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張大嘴,「他們……他們幹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說,有些甚至還趴在地上發抖。

「天性,也可說是不由自主。」晴空製式地解釋,順道再向她說清楚她沒發現的實情,「我忘了說,這城裏沒一個是人。」早知道他就不進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臉,「那他們……是什麼?」不是人?可他們每個看起來都像人啊。

「妖與魔。」晴空備感無奈,「他們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響,因此見到我,他們不是趕緊回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這等狀況,他便開始懷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響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為什麼我就不受影響?」

「因我刻意放過你。」他不想對她解釋太多,轉身朝那些還跪在地上的眾生揚手,「都起來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來收你們的。」

「你、確、定?」在場眾生異口同聲地齊問,就怕他出爾反爾。

他懶懶揚眉,「若要我收你們,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過一劫的眾生,忙不迭地對他揮著手。

頭一回見晴空露一手的晚照,當下合握著兩手,以充滿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晴空以指輕敲她的額際,「別告訴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愛尋他開心就算了,她連白天也拿他開玩笑。

「說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誠心誠意地對他雙手合十。

「別鬧了,趁他們未走前,我去買些存糧,你去買幾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銀給她後,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嚀,「別跑太遠,有事就喊我一聲。」

「嗯。」

深怕那些妖魔會趁他不注意時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買完他們路上要吃的乾糧後,在市集裏找她找不過一會,就見待在一個攤前挑選衣裳的晚照,正低著頭在選擇花色,而賣衣的小販,則是趁她不注意時,按捺不住心癢地張大了血盆大口,準備一口將她吃下。

「你想對她做什麼?」晴空突然出現在晚照身後,冷冷地瞪向那隻化身為小販的食人魔。

「沒有!」害怕晴空下一步就是收了他,想保命的小販趕緊把嘴縮回去。

「口水。」晴空指著嘴角向他示意,「流出來了。」

「他怎了?」不知發生何事的晚照,抬首邊看小販拚命擦著嘴角古怪又害怕的模樣,邊側身問著晴空。

「沒什麼。」他也不想多話。「選好了嗎?」

「嗯。」她隻拿了一件。

「介不介意我替你挑幾件?就當是你為我打理家務的謝禮。」知道她白日生性儉約,晴空乾脆替她動手。

「你不必那麼……」她不好意思地想推拒,但晴空已經伸長手在攤上替她挑起衣裳,見他那麼熱心,她隻好感謝地把拒詞都收回嘴裏。

「這些好嗎?」不過一會,一套套色彩和形式迥異的衣裳堆至她的麵前。

「為什麼買這麼多?」晚照將衣裳分成兩堆後,邊研究他跟她一樣對服飾差異極大的品味後,邊數算著他究竟替她買了多少。

晴空徐徐笑著,「因你現在不喜歡過豔的衣裳,但入夜後,你會討厭太素的衣裳,所以我就日夜都買一點。」

「你……幫我們都買了?」為了他的體貼,梗在喉間的感動,令晚照有些難以出聲。

「不是你們,是你。」他微笑地更正,轉身將衣裳交給小販,「多少錢?」

「免費!」臉色還是沒恢複正常的小販,受不起地直朝他揮手不敢收他的錢。

晴空不同意,「那怎麼行?還是照實算吧。」

晚照站在一旁默然地看著小販在那頭一逕地推辭,晴空在這頭堅不肯受,接著他們就開始討價還價了起來,聆聽著他們之問的一來一往,晚照的心思並不這上頭,她在意的是方才晴空的那句話。

不是你們,是你。

他當她是一個完整的晚照。

他是真心真意接受白日與夜晚的她,兩者一視同仁,也隻把她當成同一人來看待,他會隨著她的改變而配合地改變待她的態度。事實上,自發現她的不同起,他從沒有過半句怨言或是嫌棄,而他待她,也都與他人來得與眾不同。

你隻是很特別而已……

一抹淡淡的嫣紅浮現在她的臉龐上,鼓噪的心音在她耳畔作響,令她怎麼也掩飾不了此時那份悸動欣喜的感覺。

「晚照?」終於成功地讓小販收下他的錢後,晴空彎身瞧著她那張緋紅的秀容。

晚照怯怯地抬起臉,鼓起勇氣迎上他的目光,而後踮起腳尖飛快地親了他的臉頰一下,拿著他替她買好的衣裳轉身就跑。

晴空錯愕地撫頰立在原地。

臉上的感覺,像蝶吻,雖然很淺很淺,但留有燙意,她身上殘留的香氣,也還縈繞在他的鼻梢。晴空看著小跑步遠去的她,發現不知是在何時起,他開始注意她身上那散發出來若有似無的淺淡香氣,並進而愛上了那種似芙蓉的清香,而她方才嬌俏的模樣,也像一朵在水中盛開的芙蓉。

「那個……大師?」在晴空發呆地撫著臉頰時,看完好戲的小販忍不住舉手發問。

「嗯?」他還沒從震驚中回神。

「那位姑娘與你是什麼關係?」這家夥……不是佛界來的嗎?怎麼他和她……

什麼關係?

晴空怔愣了許久,向來清晰的思緒,繼那吻之後轉瞬間又變得混沌,就在小販以為他會沉默到天荒地老時,他自口中吐出一個連他也不太信服的答案。

「……朋友。」宿鳥與藏冬皆是他的朋友,女性的朋友他也有幾個,可為何一旦把這詞套到晚照身上,他就覺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向來是不撒謊的,他怎麼會有種自己在騙自己的感覺?

小販緊接著追問:「一個很喜歡你的朋友?」

「喜歡?」他的眉心更是因此深深緊蹙。

「不然還會是什麼?」小販理所當然的回瞪著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他。

晚照喜歡他?這就是喜歡?

晴空遲疑地問:「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懂?」小販開始大驚小怪。

「不太懂。」他很老實。

小販感慨地拍拍他的肩頭為他開悟。

「所謂的喜歡呢,就是隻和愛差一點點的感覺。」這也難怪,佛界的人嘛,不明白也是應該的。

「差一點點?」晴空想不通地皺著眉,「那麼,若再多一些呢?」

「那就是愛啦!」小販心情愉快地向他解釋完後,猛然收起了笑容,小心地再問:「我想……你應該也不懂什麼是愛吧?」

偏偏晴空卻在這時向他點頭。

「我懂。」自雷頤與彎月,還有梅妖與鏡妖的身上,他大抵知曉了關於愛的某部分,更明白愛能讓人做出什麼傻事。

「怪了,簡單的不懂,困難的卻懂?」小販頻搔著發,「真不知該說你是天分高還是天資不足……」

晴空驀然瞠大了眼,在那瞬間,某個久遠的記憶忽地閃過他的腦海,印象中,藏冬似乎曾以受不了的口氣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而且藏冬還說……

他兀自喃喃,「曾有神對我說過,我很蠢。」

「……」小販微張著嘴,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多謝。」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般,晴空自顧自地道完謝後,轉身跟上跑遠的晚照。

「……」謝他什麼?小販還呆在原地。

捧著新衣走在市集裏的晚照,腳步輕盈得像隻快樂的鳥兒,晴空跟在她身後近處,愣愣地看著飄揚在她背後的發絲,當晚照回首看他是否仍跟在身後時,他見著了她漾在臉上的笑,那甜甜的笑靨,似盛載了滿滿的快樂。

在苦難過後,得來不易的快樂,此時看來格外像種小小的幸福。

他憶起她曾說過,她不記得半件幸福的事。

微笑輕輕躍上他的唇角,他首次發覺,能讓他人覺得幸福的感覺,令他感到很愉快,打從心底的,為她同感快樂。或許是因為這種感覺太少發生在他的身上過,因此他追隨著晚照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身上,他定望著她,想再將她雀躍的模樣留在他的眼裏久一點,想再將她微緋著臉親吻他的模樣記牢一些。

他想將快樂留給受過太多苦的她,更想留住此時這份深烙在他心頭微熱的感覺。

潛進晴空宅子裏的無酒,此時正倚坐在禪堂的門畔,笑看著地上那盞名喚為樂的燈,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