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夜在梧桐樹上見著了那些很可能是他在第一世刻下的字跡後,他的心就一直很亂,想要找出真相的欲望令他無法克製,因為,他在月光下所看見的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真心。
同時,也是晚照的真情真意……
在他轉世為人的第一世裏,不但有著晚照,且她還曾與他在樹前一同刻下海誓山盟,可在今生,非但已遺忘記憶的晚照不認得他,那夜晚照若沒來找他,想必已忘記晚照的他,若是在路上遇見了她,也隻會當她是個陌生人。
那一世究竟發生了何事?是什麼原因非得讓晚照被投入無間地獄,非得讓佛界將他的記憶給抹去?
既然人人都不願告訴他,那麼,就由他自己來找出答案。
在這串他在佛界戴了數千年,藏有佛法的佛珠裏,不但有著他的記憶,還有著也曾佩戴過它的晚照的記憶,眼下他若想強行得知那無人肯告知的真相,也隻有施法借物,藉由佛珠的記憶來告訴他那些他亟欲得知的謎底。
他很想知道,曾在樹上刻下心衷的兩人,那一段不能被得知的往事。
透過窗欞的日光,靜靜灑落在佛珠之上,顆顆泛紫的珠子顯得格外剔透耀眼,晴空坐正身子,雙手合十,在喃喃施法了一陣後,離魂出竅,將自己的魂魄投入佛珠之中,當晴空的身軀不再有任何動作之時,串結在穗帶旁的第一顆紫色珠子,登時綻出耀眼的光芒。
沉浸在珠中記憶裏的晴空,張開眼時,所見的,是他最早見到晚照時的記憶。
第一世的他,與今生的他很像。
因身懷佛諭轉世,自小他就一直待在佛門之中,隻是他並未落發,除了偶爾講道之外,他的作風絲毫不似同門中人,在成年後,他不顧眾僧的哀求,離寺將自己遠藏在山中。生活過得極為簡約的他,若是身無分文可用,他便下山賣豆腐,直到他被身染重疾的恩師找下山駐寺代司其職前,在山中,他度過了一段寧靜無擾的歲月。
在他代掌恩師權職之後不過一段日子,恩師謝世,他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接掌法寺的住持,但他堅不肯受,親點了另一名高僧為住持後,即打算立刻返回山林,隻是,在他即將離去的那日,他見著了被押在大殿裏遭棍責的晚照……
一根根戒棍不斷朝晚照的背後落下,忍不住出麵製止暴行的晴空,飛快地出現在眾人眼前,一掌握住又將落下的戒棍,怒聲問向這群攻擊手無寸鐵弱女子的人們。
「你們想打死她嗎?」
「大師……」見來者是他,寺裏的和尚趕忙收起了戒棍。
他眯眼瞪向旁觀的住持,「她究竟犯了何罪,竟讓你等在佛門之地做出這種事?」
「回大師,此女子體內藏有妖魔,必須用棍棒將妖魔——」
「無稽!」晴空毫不客氣地截斷他自以為是的道理,將沒見他發過一回怒氣的住持赫退了兩步。
趴在地上,被打得神智已有點不清的晚照,微抬起淚眼,在逆光之中看著身著一身金色袈裟的晴空,當晴空在她的麵前蹲下時,她下意識地想躲,卻使不出任何力氣,隻能以盛滿恐懼的眸子看著他。
眼前這張布滿了血與淚的容顏,令晴空不忍地鎖緊了眉心。自轉世為人起,他從沒見過人性竟能如此凶殘,他伸出一指,適時地截住了她臉上那顆即將墜地的淚,低首瞧著指尖溫熱的淚珠半晌,他突地一手挽起衣袖,將手上那串從不離身的紫色佛珠取下,不顧無力反抗的她開口反對,逕自將它掛在她纖細的手腕上。
「今後,見此珠如見我,誰若再動她一根寒毛,則是動我。」他邊脫去身上的袈裟覆蓋在她的身上,邊對身後的一眾交代。
「大師萬萬不可,此女妖魔不除,日後必定危害人間,大師千萬不能因一時婦人之仁而放過她!」收了好處的住持,在晚照的雙親責難的眼神射過來時,為保顏麵地趕忙要晴空改變心意。
「你說什麼?」晴空麵無表情地起身回首,「婦人之仁?」
「是……」住持倒吸了口氣,顫顫地改口,「是慈悲為懷……」
他開始有心情找他們算帳。
「你也知道慈悲為懷?」
「貧僧不過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故才——」在晴空步步進逼之時,住持的音量頓時驟減,變得囁嚅幾不可聞。
「你可憐的是寺裏的香資吧?」他冷笑,「身為佛門中人,欺陵個弱女子就是濟助世人、就是可憐父母心?枉你悟佛多年,難道你還不知,佛理不會自香資裏悟出,真相更不會出自棍棒之下,若你想修繕此寺,不需拿這等血肉換來的錢!」他之所以情願待在山裏,就是因他受不了這些身在佛門卻心不在佛門,既不斷欲又貪婪的人們。
「貧僧知錯……」住持壓低了腦袋,想躲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處可躲。
晚照的父親,在住持收聲住口時,沒好氣地往前一站,「依大師看,我女該如何是好?」
晴空隻將雙目掃向他,看了他的胸口一會後,難以相信地皺起了兩眉,而後再低首看了看被他們折騰多年的晚照。
憐憫之心油然而生,那顆濡濕他指尖的淚滴,令他的心微微感到剠痛。
「把她交給我吧。」他沒多加考慮就開口。
「大師有法子除妖?」晚照的雙親欣喜地問。
「我可除魔。」他忍氣地看著他們巴不得將晚照扔給他的模樣,話中有話地再道:「我可除你們的心魔。」
「還不快多謝大師!」沒聽懂晴空的話意,以為晴空已氣消的住持,忙聲聲催促著他們致謝,想就這樣歡喜收場。
「多謝大師、多謝大師……」不隻是晚照的雙親,後頭那些他們帶來的親人全都一骨碌地謝起他。
晴空厭惡地將臉別過去,不意,卻見著了害怕得拚命打顫的晚照。
「別怕,沒事了。」他忙蹲在她的身畔,放軟了聲調輕聲安慰。
然而遭打多年的晚照卻不肯相信他,她費力地蜷縮起身子,將臉龐埋在掌心裏,以為自己又將淪入另一人的毒手中。
「跟我走好嗎?」晴空拉開她的兩手,對她微微一笑,「我保證,我不會再讓你受苦的。」
她怯怯地看著他誠懇的眼眸,不知該不該信他,當她還舉棋不定時,晴空自袖中取出巾帕,細心地拭去她滿麵的髒汙,並順手將她的發絲勾妥在她耳後,她怔了怔,像是想賭上一賭地緊握住他的指尖。
就像溺水之人緊緊攀住了浮木般。
晴空馬上明白她的心意,他抽出自己的指尖,伸出兩臂將地上的她抱起,在一殿慶幸的目光之下,大步離開他倆都無法再多待一刻的法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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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的人生是在那一刻起被改變的。
自被晴空接來他的宅子裏後,如晴空先前的保證,數月以來,她真的沒有再挨過一頓打,而那些已經放棄她的家人也沒再來看過她,相反的,他們像是終於把燙手山芋丟出後地得到了解脫,更樂意從此眼不見為淨。
在慢慢調理她傷勢的日子裏,晴空發現她那為她帶來橫禍的兩個性格,出乎晚照意外的,他不以為意,待她一如先前,他甚至教她誦經念佛和靜心之法,讓她更加了解自己的兩種性子,並讓這兩種性子在她體內和平相處。
「你會彈琵琶?」某夜在禪堂裏誦完經後,他看她取來琵琶輕撥著琴弦。
瑰麗的笑容浮現在她的麵容上,「曾請教坊裏的琵琶女敦過。」
「若不介意,彈兩曲來聽聽吧。」晴空滿足地看著仿佛獲得重生的她,恣意欣賞她的眸光,沒有自她的身上收回。
「佛門容得下靡靡之音?」她打趣地凝睇著他。
「我像個和尚嗎?」他挑眉反問。
似水潺潺的弦音,流泄在小小的鬥室中,不知不覺間,晴空似出了神,流連在她身上的目光,戀戀不忍離去,這張燭光下不知已看過多少回的容顏,在他眼中竟成了一種誘人深陷的誘惑。
「你的心很亂。」當弦音走調之時,他輕聲提醒。
「誰教你一直看著我?」晚照的麵上一片緋紅。
晴空迎上她羞怯的目光,卻恍惚地覺得,眼中的她,化身為一株豐豔的牡丹,正緩緩地在他的麵前盛開。靜默中,他倆的目光在空中凝定住了,誰也沒有離開或退卻,不知為什麼,晴空覺得這短短的一瞬,竟過得很漫長。
他承認,首次來人間的他,對人間萬事萬物皆感到新鮮好奇,更對自她身上所挖掘出的一切有著想要全都探知的欲望,因此他從不對她設防,他將她每一個眨眼、皺眉,都仔細的留在他的心底,尤其當她展露笑顏時,一種無以名狀的滿足感,令他覺得他的心變得好輕盈,飄軟得像朵初落的新雪。
想得到更多的欲望在他的眼底流竄……
晚照則是對他的溫柔善意感到渴求,在不被了解這麼多年後,頭一回有人站在她的身畔,聆聽她哭泣的聲音,凝視她的喜怒哀樂,再用她從不曾體會過的溫柔將她所有的傷口都撫平。她好想讓這雙眼就這麼留在她的身上不要走開,就像一雙永遠覆蓋在她身上的羽翼般。
想擁有他的這份情愫在她的心底蔓延……
座上的佛沉默地看著他倆,看著這兩顆離開了本位的心,各自心動。
最終先收回目光的是晴空,因他憶起了他來自何處,也憶起了那一條條刻在他心頭的戒律。晚照在他別過臉時,有些失望地垂下臉龐,因她想起了當初晴空是為何救她,而他又是什麼身分。
他們原以為,那夜不該有的心動,會在平凡的日子中漸漸地消褪,但他們太低估了彼此在對方身上欲走還留,想抽身卻又舍不得收手的那份感覺,於是他們就像是被困在同一個泥淖裏的兩人,誰若多掙紮一分,另一人就因此而往下陷一些,為了不讓彼此滅頂,他們隻好努力藏起心中的波瀾,隻求能讓對方先行離開這片困境。
不忍她在這段若有似無、分不清是對是錯的感情裏與他一塊受苦,晴空逼迫自己割舍,不但刻意疏遠她,還兀自下了決定將她推出這片泥淖,就由他自己一人繼續沉淪。
「你已在這住了大半年,身上的傷都已好了,明日,我送你離開。」
「上哪?回家?」等了數月,也知他終會打破沉默的晚照,並不意外他會說出這話。
他搖首,「你不能回去那兒。」再讓她回去那種地方,那麼他的苦心豈不是全白費了?若她又再受苦怎麼辦?
「不然我還能去哪?」她惻然地笑了,這才發現她在這世上孤零得可悲。
他努力不去看她眼底的悲淒,「我有個叫藏冬的朋友,家住靈山,你待在那兒會很安全的。」
對於一手救回她,卻又放開她的晴空,晚照明知她本就不該動心,更不該因此而壞他修行,可是,她真的好想求個答案,就算是她過於貪心吧,她好想聽他親口說,除了佛外,他的心中有沒有她,但她知道,這問題,太為難他。
「我隻想問……」她換了個方式,「你怕的是我,還是你自己?」
晴空沒有回答。
「真要我走?」她直望著他不願看她的側臉,用力眨著眼,想將他此刻的模樣牢牢刻在心裏。
她的一字一句,都令晴空的心搖擺得厲害,可他緊閉著唇,不肯讓自己發出任何會泄漏出感情的言語。
「好,我走。」
她的應允,暗藏了些賭氣的成分,又像是種想要掩飾的難堪,聽在晴空的耳裏,像刺。他緊繃著身子,不知該是鬆了口氣,還是因此而感到心虛。
是的,心虛,無意間觸碰到破戒邊緣的他,有種無法麵對自己的心虛。誠如她所言,他害怕自己甚於她,他不敢直視她柔媚似水的眼眸,不敢多聆聽一回有如她所奏的琵琶般音韻動人的聲音,他更不敢再多看那張會讓他逐漸沉溺的容顏,隻因他的心會因此而顫動,就快不願再接受理智的接管。
他害怕會失去自己,更沒有把握再讓她多待在他身旁一刻。
沒有轉圜餘地的話既已說出口,晚照便什麼都不再過問,也全都照著他的安排去做,好不容易才出現在她臉上的笑容再次消失了,但她並沒有將它找回來,隻是和晴空一般,任由沉默將她占據。
晚照一走,晴空立即將自己關入後山的山洞裏麵壁百日,想藉此懺心中的罪,想贖即將破的戒。但就在百日過後,負責收留新房客的藏冬受不了地跑來抱怨。
「你就幫幫忙把那女人接回來吧!」藏冬掛著一張苦瓜臉向他拜托,實在是再也收留下起那位讓他一個頭兩個大的女人。
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讓自己心情恢複平靜,晴空在聽到晚照的名字後,不但表情顯得有些不自在,就連音調也變得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