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走之前,我想告訴你一事,可以聽完再走嗎?」晴空在她走前,再次留住她的腳步。
「什麼事?」
他若無其事地問:「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在那棵梧桐樹上,究竟刻了什麼字?」
晚照隨即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知已踏入他所布下的陷阱。
「刻了些什麼?」他不提她還真忘了這件事。
「分刻了兩行小字。」晴空一步步地將她誘入他的痛苦深淵,「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愛至盡頭,生死相守。」
情誓?
他淡淡再述,「一行,是我刻的,另一行,是你。」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晚照腦際一片空白。
「什麼……」
「這是你我當年親手刻下的誓書。」他努力捺下心中的激蕩,將她不願知道的事實告訴她,「你生前最後一段日子裏,所遇見的人就是我。」
生當複來歸,兩千年後,她真的依照她的誓言回到他身邊了,可這兩千年來,他沒有實現他的誓言記住她,沒有相思、沒有牽掛,他徹徹底底的遺忘了她,他們也沒有做到生死相守,而他們的愛,卻如誓言般地在兩千年前真走到了盡頭……
陰陽兩隔的盡頭。
她顫著聲,「我們……曾相愛過?」
「對。」
可晚照卻覺得不隻是這樣,她總認為在這後頭似藏了個令她戰栗的答案,她明明就是不想追問的,卻又忍不住想知道。
「我是怎麼死的?」在來得及反悔前,她已把話問出口。
晴空頓了頓,很不願又去回想那段他說不出口的往事一回,這時的他有些懊悔,懊悔自己為何要向她坦白,其實他大可將它一直埋在心底的,可他知道,秘密終究有被揭穿的一日,今日不告訴她,他怕往後再沒機會得到她的原諒,或是……她的後悔。
他盯著她的眼眸,逼自己麵對,「當年我頭一回來人間曆劫轉世,佛界為了不讓你來壞我修行,故命宿鳥出手,令你命喪在戒棍之下。宿鳥在你死後,將你交給鬼後,要鬼後將你打入無間地獄,讓你永不能再返人世,再不能來使我受劫。」
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般,刺耳的聲音將她雙耳紮得疼痛,再不能聽見其他聲音,她張開嘴試著想呼吸,可每一口進到肺裏的都是一種痛,她必須繃緊身子、蓄滿力氣才能夠抵抗它,但,晴空清澈的雙眼卻像麵真實的鏡子,緊緊跟隨著她不讓她逃避。
「我不信……」晚照茫然地看向四周,手足無措的頻往後退,甚想就這麼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
「為了我,你枉受兩千年日夜無間之苦。」看著她欲哭無淚的模樣,他的心,在淌血。
她捂住兩耳,「住口……」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要她聽清楚,「害死你的人就是我。」
「我說我不信!」晚照奮力掙開他,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喊。
「晚照……」晴空還想再說些什麼好讓她相信,然而她的淚卻在這時掉了下來,他在她的眼中看見了相信,可她卻極力不讓自己去承認她相信。
「你想做什麼?」在他一步步朝她踱來時,晚照恐懼地撫著胸坎不願讓他靠近。
「把眼合上。」他強行將掌心覆上她的雙眼,「我能讓你看見你生前最後一段日子。」
「不要——」她淒聲尖叫。
不容得她拒絕或是抵抗,如海濤竄進她腦海的影像霎時奪走她的意識,晴空那串佛珠所記得的一切,覆蓋在她心底那本被封上了的記憶之書上,將它開啟之後,陳舊的書本散了線,頁頁泛黃的書紙經風一拂,四處飛散在她的心坎上,她張大了眼,看見那棵盛滿黃葉的梧桐樹……
如他所說的過去,一點一滴重新在她的腦海中凝聚,她像盆盛得太滿的沙,明知再不能承受卻又不能阻止上方的沙再次落下,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段蝕心刺骨的歲月將她淹沒,再不留一線生機。
溫熱的淚水濡濕了他的掌心,他輕輕挪開,看見了一雙寫滿傷心的眸子。
「晚照……」他不舍地低喃,想將瑟縮的她拉進懷裏。
「別過來……」她流淚地坐在原地,不住向他揮手,「還不要過來……」
那顫抖的音調,令晴空的雙腳如遭束縛,千斤之重令他無法舉起,在他與她這麼短短的距離間,倏然像有座海洋將他倆隔開,他無法靠近。
晚照兩手撐按在地,當落在地上的淚滴被燭火照亮時,她自那一顆顆慟淚中,看見了另一些當年她來不及知道的事。
在她死後,晴空四處都找不到她的屍首,他強忍著心痛,不顧寺中那些以他為恥的眾生如何看他,孤身一人來到法寺的大殿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跪在染血的大殿上拿著布巾將她的血全都拭起,而後將布巾仔細摺妥,貼身藏放在他的胸前。
佛界是趕在他自盡之前將他帶走的,因佛界不要他犯下殺己的罪孽,他這名佛界的聖徒,必須永遠的潔淨無瑕一如美璧。後來佛界將他的記憶收藏在西天的盡處底下,讓它再也照不了日光,讓他再也不能憶起她。
他被迫將她忘記那麼多年……
晚照淚流滿麵地抬首,自那雙和她一樣傷痛的眼申明白,這陣子來他為何要閉關,為何要刻意疏遠她,還有他為何總在他不注意時流露出歉疚的目光,因他在心中築了個懺悔的牢,在那裏,他仰首所窺看的天際,是一片無盡的黑漆。
「為什麼你要想起來?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假若可以的話,她情願沒有再走進他的生命裏一回,讓他永遠都不要憶起這段過往,就讓他繼續當個無知的晴空。
「我無法不去想起。」
從一開始,他就無法抗拒那份想知的欲望,當命運之輪再次在他倆身上轉動之後,他不得不去尋找那個被藏起的答案,因為在這背後,有著他們在梧桐樹上所刻下的誓言。在那段古老的誓言裏,承諾著一個永恒,而在消失的歲月裏,則有著他們的真心。
他蹲在她的身畔抬手拭去她的淚,「給我機會,讓我還你。」
「傻瓜,愛是不能用還的……」晚照緊握著雙拳,不斷朝他搖首。
停留在她頰上的指尖,似遭燙傷了般,在下一刻想撤開,但她卻捉住他的手。
「不要再把自己當成罪人……是我該感謝你救了我,並給我一段最幸福的日子。」他的心中有罪人,她的心中又何嚐沒有?是她令晴空失去了一世的光陰,令佛界的名聲蒙塵,他倆的痛苦雖皆是來自於遺忘,但他在這一世卻先她一步憶起,那想說不能說的心情,那想贖罪卻無力挽回過往,他受的遠比她來得多。
「那麼……」晴空哽著聲,遲疑地問:「能不能讓我再愛你一次?」
宿鳥與來鴻的身影瞬間輕掠過她的腦海,晚照怔看著他,緩緩放開了他的手,起身住後退了一步。
「難道這回佛界就會允許?」如今一如當年,當年佛界欲保他聖徒身,今生佛界就會袖手旁觀?
他早下了決心,「我顧不了那麼多。」
「燈呢?」她汲著淚搖首,「七盞燈隻剩一盞了,若是它因此而滅了最後一盞怎麼辦?我回來人世,不是來毀滅你的……」
「現在才阻止我,太遲了。」他低聲輕歎,眼中閃爍著不能回頭的光芒,「那盞燈必定會滅,或許是下個月、明天,也可能就在下一刻,但我不在乎後果,也不認為無酒真能置我於死地,我願意賭。」
這是要她也陪他一塊賭嗎?
晚照緊咬著唇,沒想到無所不能的他,竟在這上頭如此無助,僅能與她一樣,隨命運飄流。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懇切地問,聲音中藏著不確定與沒把握。
「這次,你會把我的手握緊嗎?」一滴眼淚滑下她的麵頰,她心痛地問。
「隻要你願意。」
時間頓時像是一潭不再流動的水,晴空緊張地屏住氣息,像是過了千年般的漫長等待後,晚照將手放進他的掌心裏,看他深深喘了口氣後將她握緊,她無言地轉動著掌心,與他十指密密交握,往前跨了一步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
如果,日後世上不再有他,這還會是她願回來的人間嗎?還有誰會像他一樣住在她的心上?她還有什麼可損失的?她本就是隻鬼,就算隻能為他再多活一天,那就一天吧。
若能有來世,她願代佛界為他掬起一手月光,為他鋪上一池蓮香,因此現在就請允許讓他們再自私一回,就算這仍然是場錯,就算它將如一夜曇花般的短暫,她還是願再次牽緊他的手,再隨他哭笑一場。
他們就像飛蛾一樣,孤寂地在野地裏徘徊了許久,遭黑夜裏的火源吸引,迫不及待地朝烈焰中飛去,在身上燃燒的火花燒亮了焰火之時,他們自彼此身上看見了吸引彼此的耀眼光芒,但在蹤身跳入烈焰中後他們才發覺,這座短暫的天堂,與墮落深淵的盡處,僅有一線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