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魂地(1)(2 / 2)

關於野驢的腿很長這一印象,我在後來又多次見到野驢後也沒有改變。需要說明的是,那時我每次見野驢都在好幾百米外,觀察到的目標總是朦朦朧朧的。距離像一層霧,野驢在霧深處。更正我的這個印象是在我調離高原後的第三年重返楚瑪爾河時。那陣子整個中國都被推進了災難的火坑。這是一次全民性的大瘋狂、大饑餓、大倒退。據我所知,許多村民特別是偏遠的深山老林裏的山民,因為不會鬧革命又不能放開手腳種莊稼,連肚子都喂不飽了,隻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在這種情況下,昆侖山裏出現一批又一批的打獵人就不足為怪了。這樣,那場政治上的大災難就不可避免地殃及到高原上的野生動物。它們跟著人類一起遭災。當時,我在楚瑪爾河畔看到了一堆又一堆槍殺了的野驢和黃羊。

它們被野驢販子們運往青海、甘肅甚至陝曲、河南去賺錢,去充塞那些餓極了的胃囊。我不敢正眼看這個殘忍的場麵,便問一個紮著紅袖布指揮運輸的半老不老的人。

“野驢和黃羊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這樣成批地獵殺,怎麼沒人管呢?”

那人挖了我一眼,說:“管?誰去管,省長大人都戴著高帽在遊街呢!”

我無語,心裏刀戳一般難受。

就是這時候,我發現野驢的腿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長。

驢身驢腿的搭配還是蠻合比例的。這樣,我又有了新的推斷:野驢跳入河裏之所以未被淹死,很可能是它們會遊水。

“驢筏子”本來就應該漂在水上。

楚瑪爾河在嗚咽!

此刻,我站在岸上呆望著遠方,心裏很不平靜。我聽見河裏的浪濤吼得比任何時候都狠都猛,我腳下的凍土地也跟著顫動。受傷的楚瑪爾河在呼喚陽光,在等待黎明。它要用澎湃的浪濤把目己的呐喊送到遠方。

其實,遠方也在寒風裏顫栗。整個中國都在武鬥的槍口下流血!

讓所有的冷槍都結冰,喝令所有扣著扳機的罪惡的手鬆開!

我寫了散文詩《冷槍》:

可可西裏草原在顫栗。

昆侖山和它懷裏的楚瑪爾河一齊閉上了眼睛……

造孽的槍口啊,此刻它正毫無顧忌地從凍著冰的土塄坎上伸出來。槍口後是一隻眯縫著的眼睛,那睫毛很長,很長。

六月,昆侖山也在落雪。

肆虐的暴風雪橫掃莽原。

地平線上,成群的黃羊仰起了驚慌的脖子,四處張望。它們分明嗅到了濃烈的火藥味,微微的震顫已經傳輸虱了它們的足下……

槍口,就在黃羊的身邊!

雪花漫無邊際地悠悠飄蕩,仿佛要遮擋住那愚昧和罪惡。

公路上,來往的汽車在行駛。

草灘上,牧羊女抱著雙羔酒窩裏盛滿甜蜜。

黃羊繼續伸長著雁脖張望……

塄坎下那纖細的食指正擁緊著冰得發燙的扳機……

隨著一聲爆響,針尖將紮進月亮的心!

昆侖山老人的目光已經遲鈍得難以閉合了。即使瞎子,此刻也會流淚。

淚水湧進不凍泉,堵了泉眼。

可可西裏地層下的萬年冰柱正醞釀著新的山洪《冷槍》寫於“文革”中,後來我稍作修改,收進了我的散文詩集《七月的拉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