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父親母親(2 / 3)

說到生活知識,還有一件事是我多年以來記憶猶新的。春寒料峭的日子或秋末冬季,人都容易感冒。一般人一感冒就要看醫生用藥,而我的父母親感冒後,在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求醫問藥。就從屋簷上抽取一大把陳舊的屋茅草,關著前後門在屋裏生上一盆熊熊燃燒的火,人一邊燒火一邊喝著用滾沸的開水衝的薑汁水,一邊減少外衣,烤得熱汗淋漓脫得隻剩一件單衣時,再用幹毛巾滿身一擦,換上烤得暖烘烘的內衣,僅一兩次,咳嗽、噴嚏都被趕跑了。父親說這叫“發汗”,感冒就是中了風寒,用陳屋茅草“發汗”可以驅寒。後來家庭條件有些改善後,就事先在街上買上一條鯉魚煎好,在“火堂”裏支一個生鐵撐架,撐架上放一個土缽子將煎好的鯉魚放在土缽子裏煮,待它飛滾時,烤著火,喝著鮮魚湯,效果更好,父親說鯉魚湯有催汗的作用。我在附近工作時,感冒後曾接受過父親這樣的“治療”,果真立馬見效。

父親很喜歡在房前屋後植樹。他沒有讀過書,要他從生態的角度來談植樹的道理當然是不可能的。他隻知道高杆樹即可作木料打家具,又可遮陰、擋風,讓居住的地方夏天蔭涼一些,冬天暖和一些;雜樹可作柴燒,樹蔸還可在冬天生火取暖。所以,父親每年都要在自家屋子周圍或附近溝界邊挖上幾個樹蔸幹著,放一兩個夏天,在隆冬天氣生火。雜樹蔸生火近於木炭,先點燃棉梗之類的易燃柴禾引燃樹蔸,樹蔸燃燒起來後沒有火苗,也沒有煙霧。那種火既猛烈又溫和,不一會,整個屋子裏像裝上了中央空調,氣溫自然會慢慢升上來,感覺像是冬天裏的春天。一家人可以坐在“火堂”周圍烤火,也可在屋子裏轉悠。我家有一個銅製熱水壺,從檁條上對著火堂垂下一根可升可降的粗鐵絲,下彎一個鉤子,掛著盛滿水的熱水壺,一會兒工夫,壺裏的水便翻江倒海起來。一邊烤著火,一邊喝著開水,周身暖融融的,十分愜意。不想喝了,便將水壺升上一點保溫。

我家先前台子屋前後,見縫插針植著很多樹。我能記事時,一棵棵粗壯的樹杆已成合抱之木,枝繁葉茂,博大的樹冠將整個台子屋掩映其中。後來遷居時,一批用來做了他們二老的預備棺木,一批為新建房屋所用。新的房屋建好後,父親又根據這裏的土質在屋前屋後栽上了一批新的樹苗。這次以高杆為主,隻在附近的堰塘邊栽子一些雜樹。十多年後到父親永久地離開這個屋子時,他所精心培植的那些樹木已茂然成林。

正像植樹一樣,父母親對我們兄妹的愛撫和教育也是立足當前,著眼長遠,在當地小有名氣。

缺衣少食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很多人家都是吃菜渣子飯,如紅薯藤尖子或那種葉子帶刺的野菜(馬齒莧)拌上幾顆大米煮著吃,那是連豬都很不願吃的東西呀!父親為了不讓我們吃這種野菜飯,就在農閑去挖藕,再將藕和著幾顆屈指可數的大米煮後吃。有時這“農閑”已是冬天,父親卷著褲管赤著腳下到藕塘,先用鍬扒開被冰雪覆蓋的塘泥,後用腳尖順著枯荷梗一邊踩一邊探尋,探尋到藕以後再用鍬或者手掀開塘泥,然後好似探囊取物一般地取出一支支藕來。每一支都有兩三節或三四節。當藕取出來時,父親的手及手臂、腿腳已凍成紫色。我那時小,隻湊在塘邊看。但我仿佛覺得這裏麵還有什麼技巧,否則就會將藕弄折或者鍬傷著它。父親說藕在泥裏不能傷鍬,不能弄斷,傷鍬了,弄斷了,就會被泥巴汙染,洗都難得洗幹淨。大約半天光景後將外麵還糊著泥的整支整支的藕用蔑簍挑回家裏放到床底下或蔭蔽處,可以存放很長一段時間,這樣可以保鮮。到用的時候再洗去外麵的泥,仍然是那麼鮮嫩那麼脆。有時一直放到春節以至年後,而且團年飯桌上除了“藕飯”,也有藕片、烘藕等作為一道菜肴。可能就因為這,我以後讀到北宋周敦頤《愛蓮說》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句子時,感悟特別深——豈止“蓮”如此,藕也一樣。

藕隻能用一個階段,再就用菜園裏種的蘿卜或紅薯拌米。一部分的米是母親到集體收割後的稻田裏一根一根拾來穀穗搓得幾顆穀子用磨子磨出來的。總之,那些年,我們家是很少有的沒有吃過“菜渣飯”的家庭。

與父母親一起過除夕是一段異常難忘的時光,他們讓我打小感到年味的濃鬱與溫馨——

每到臘月三十,父母親就會將平日預備的樹蔸、引火柴、水壺,一應俱全地在常用的“火堂”處擺放好。若是晴好天氣,一到傍晚,就生起火來;若是冰雪天氣,白天就生起了火。一家人團團圍坐在火堂邊,談談講講,直至轉鍾。父親管這種做法叫“守歲”。這些時候,父親往往就會用他的親身經曆和耳聞目睹,給我們講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講生活的不易,講讀書學藝對於今後生活的作用。一家人其樂融融。那種家庭的溫馨和諧的氣氛,那種精神上的享受,在物質生活極為貧乏的年月是多麼珍貴!

進入淩晨時分後,盡量在周圍鄰裏還沒有動靜之前,父母親就領著我們走出大門外,一家人麵朝東方站成一排畢恭畢敬地作上幾個揖,父親嘴裏念著“菩薩保佑”之類的話語,再放一掛鞭和幾個爆竹。這種純樸的祈福方式父親稱之為“出行”,暫短“出行”後再回屋入睡。第二天一早,我們兄妹幾個都會主動地到父母親的床前磕頭拜年。那時沒有“壓歲”錢,隻送給我們一些祝福的話語。接著,母親就會煮上一鍋“荷包蛋”分成幾碗,放上一點黑糖,再一碗一碗端給我們……

這種方式為兩代或三代同堂的家庭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無疑會起到莫大的作用。在我看來,遠非後來看電視春晚可以取代。所以,我成家生子後還延續了很多年。

父母親養育了我們兄妹五個,一大一小是姐妹。長兄和我十多歲即已先後外出工作,後來又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小孩。按說,我們回家,是看望父母親,慰勞父母親,而父母親總以賓客相待。酷熱的夏天,正在農田裏忙活的父母親再忙也要放下手中的活,帶著一身汗水一身泥回家。父親先給我們從水缸裏打上一盆涼水放上一直準備著的毛巾端放到我們的麵前讓我們洗一把頭臉,再倒上一碗“一匹罐”涼茶,又去園子裏摘幾個“菜瓜”用涼水泡一陣後用手“捶”開後分給我們吃。炎熱的天氣,走幾裏路以後停下來,用涼水澆澆頭洗洗臉,再喝上一杯涼茶,吃一塊菜瓜,那種舒坦的感覺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若是寒冷的冬天,父親又習慣地用那雙本已凍僵的手給我們端上一盆熱水,讓我們泡泡手,再倒上一碗開水,頓時,暖意一直滲透到全身。

多好的父親啊!難怪人們說父愛如山!

這些時候,母親早已在廚房裏忙開了。如果早知道我們要回家,早晨放雞出籠時就關上一隻雞到時候殺掉做菜。如果我們是突然回家,無論如何都要與父親一道通過給雞喂食的方式把一群雞趕到屋內後關上門抓到一隻雞做菜。那時的農家一般都用柴火灶。我的父母親用的柴火灶連著大小兩口鍋。大鍋一般用來做年飯,或在冬天裏用來煮豬食,小鍋做飯菜用。大小鍋之間的前麵三角處和大小灶門上各有一個“煙眼”。這“煙眼”均可放一個煮菜的土缽和燒水的土罐。母親做雞的辦法特好。她先將殺好的雞放在鍋裏炒出自然水炒成大半熟,然後放上作料再燜一陣子後盛到土缽子裏放到“煙眼”上煮,那“煙眼”飄出的火苗真管用,土缽子放上去不一會就翻滾起來,這時雞的香味也就隨著燒柴的煙霧飄出來,彌漫著滿屋。待米飯煮熟和別的菜做好後,土缽子裏的雞也就滾瓜爛熟了。鹹淡適中,又正在火候,味道美極了。加上那用鍋煮用筲箕瀝過的燜熟的大米飯不硬不軟不黏,香噴噴的,吃起來真爽口!

後來,我在大小城市中高檔賓館,包括在近些年城郊興起的農家飯莊吃過不少雞火鍋,味道總不如那時我母親做的鮮美。

我們在外工作的兩兄弟都有兒子。吃飯的時候,父親總要把他的孫子摟坐在大腿上,或者讓他們坐在上席,不斷親昵地叫著“赫子”“偉子”吃菜。走的時候,父母親都要抱著或者牽著他們的孫子,把我們送上大路,而後二老靜靜地站在路邊久久地目送我們。

那時我一家三口隻我一個人有一份微薄的工資,“好漢難養連三口”。父親知道,有時就憑那把老骨頭,隔一段時間就給我挑上一擔棉梗、樹枝或劈柴什麼的。考慮到我回家或出行方便,有一年賣了豬仔後,父親從牙縫裏擠出了九十元錢,說讓我自己再湊一點錢後買一輛自行車。我也的確用一段時間積攢了八十元錢從一個朋友那裏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這輛自行車後來跟著我到了縣城,接送兒子讀書,是當時無可替換的代步工具。

柴禾、自行車,用我是用得著,可我心疼啊!

母親晚年頭發幾乎全白了,歲月的犁鏵在她的額頭上烙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但可能是因為挑擔使重的活多為父親幹了,母親的身形沒有什麼變化,古稀之年仍不胖不瘦,不彎不屈。春秋之季,穿著單薄,行走起來,銀發飄零,不見龍鍾老態,不見殘年風燭,但見玉樹臨風。

與父親相比,父親的愛是一種大愛,母親的愛則更細膩一些。兄長在外當兵六年。這六年,我當然一直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兄長是在集鎮上學醫的過程中去服役的。那一年,他換上了軍裝,回到家裏,我們兄弟姐妹一見那英氣十足的樣子,都十分高興,但母親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當他說吃頓飯後就要回到單位第二天一早啟程時,母親的眼淚刷地一下湧出來了。但她沒忘了做飯,一邊做飯一邊流淚,飯菜上桌了,一家人都圍著吃飯,母親好幾次端了碗又放下,隻顧強忍她的淚水。臨走了,我們一家人送兄長到台子下走到大路邊嘮叨作別。長兄走了很遠,母親還癡癡地站在路邊,眼淚像牽了線似的往下流。

兄長當兵期間,每年都要寄回幾封家書,每一封家書都由我念給父母聽。如果稍隔一段時間不見兄長家書,母親就要問“為什麼還沒有你大哥的信”?一當聽到有兄長的家書了,母親總要含著眼淚急著催我念,而每次念完後,母親都要久久地坐在那裏流淚。除夕之夜和過年的日子,母親更是含著淚水一次次對著我們深情地說:“老大不曉得哪麼樣?”每當這種時候,父親總是安慰母親說:“他為國家出力去了,不會哪麼樣的!”六年,整整六年,母親真是哭幹了眼淚,望穿了雙眼啦!這一幕幕情景,讓我以後對閱讀唐人孟郊《遊子吟》一詩的意境有著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或許因為我是母親三個兒子中的老幺,她愛我更深更細。

“文革”開始了,學校老師或學生自發地組織串聯。先前,父親還專門為我準備了一床四斤重的棉被,被包也打好了。但到了走的前一天夜裏,下起了大雪,翌日早晨八點鍾左右,一位早已約好的同村的同學到門前路上呼喚起來了。母親見到外麵白茫茫的一片,雪又未停,便開始阻攔:“福學,天太冷,你就不去了……”見我有些執意,她幹脆穿著靴子撐著傘去給那路邊的同學“說情”不要約我了。這樣,我隻好作罷。後來聽一些串聯過的同學們說,他們有的到了武漢,有的到了北京。無奈,我隻好將這些信息告訴母親,母親憐愛地說:“天那麼冷,你到外麵去我們不放心啦!”

一九六九年,我報名參軍並且體檢合格,甲等身體,公社接兵團的那位官員見我填表的字寫得好,主動說把我帶到部隊直接介紹給團首長,我當時著實高興了一陣子,恨不能展翅飛到部隊。但在政審時,公社裏一位副書記到家裏征求意見,父親倒沒說什麼,母親有些不解地問道:“我的老大當兵去年才回來,今年我的老幺又去?”後來公社裏說我的家長想不通而沒讓我去。聽到這個消息,我責怪了母親,母親麵有難色地解釋說:“我當時隻是問了一哈(下),也沒說硬不讓你去呀。”我想也是,當時要去當兵就有一點“開後門”的意思了,我的家長不僅沒有走什麼後門,家訪時還觀點不鮮明,讓我錯過了一生唯一的當兵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