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縣章莊鋪鎮曾經有個村子叫城壁村,村名源於附近的一條河。這條河過去沒有名字,相傳有一位剛剛中舉的才子漫遊到此,見清清河水奔流不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雖無山趣,卻有水樂,於是在近處租了一間房子安住下來,池水為墨,藍天當紙,每日揮毫不輟。一天,不慎將毛筆落入河中,舉子掃興而去。後來聽說這位舉子當了大官,當地的人們就把這條河叫沉筆河,並說將來誰撿到了他落下的這支毛筆,就沒準成為文人。天長日久,以訛傳訛,將“沉筆”寫作“城壁”了。
字改了,故事仍在延續。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一個天幹水淺的日子,有個名叫雷澤民(後更名為劉德明)的放牛娃在沉筆河灘上放牛,還真撿到了一支毛筆,並且用這支筆,書寫著他的人生,成了一個十足的文化人。地方上了解他的人都說:他這大半輩子,就像他撿筆的故事一樣,充滿著傳奇色彩。
“神童”之譽
新中國成立的前一年仲秋的一天,沉筆村鄰村雙興一個雷姓農家,迎來了雷澤民的誕生,他是這個家庭的長子,取名澤民。
這是一個閉塞落後的村莊,離公辦學校較遠。澤民八歲這年,才在離家不遠的一個私人學堂入學啟蒙。說是學堂,仍近似於舊時私塾。一間教室,一個老師,多年級複式,兩門課程(語文和寫字);四五張方桌,各方坐一人,學生是來自附近三個生產隊二十來個窮家小戶的孩子。講台就是一張方桌,旁邊放著一把太師椅。沒有黑板。“舊瓶裝新酒”,語文課本倒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正兒八經的教材。老師是從私塾先生過渡而來的,總丟不掉私塾裏的那些內容,還補充一些傳統讀物讓學生閱讀。比如《增廣賢文》《百家姓》《六甲》和三言、四言、五言、七言詩之類的手抄本。教學方式也是沿襲私塾形式,語文課隻管讀和背。這位先生又喜歡喝點小酒,有時“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或者背著手在幾張方桌間穿來轉去,搖頭晃腦,不知所雲;或者醉眼蒙朧地坐在那把太師椅上,讓學生先後帶著書到他的太師椅一旁背誦。雷澤民每次都是搶先去背,而且滾瓜爛熟,一口氣背完。這隻是第一學期。“基本的漢字就那麼多,認得下來就可以讀課文了。”他如是說。
不僅如此,那時的農村外出人員如服現役等完全靠書信與親人聯絡,而能提筆寫書信的又很少,雷澤民隻讀了一學期書,居然能為鄰裏代寫書信,鄰裏誇讚他說:“這孩子是個‘神童’!”
第二學期開始,他向老師提出了一次背誦幾篇課文的要求,半個月下來,一本書全背完了,連“主編呂叔湘,定價0.12元”至今都記憶猶新。他甚至不理解,就那薄薄的一本書,怎麼有些孩子多少天背一篇還結結巴巴?老師也不懂,教了幾十年書,沒碰上背書這麼快的學生,雷澤民莫非是個‘神童’?同學更是投以神異的目光。顯然,一學期一本語文課本他完全“吃不飽”,那些補充教材也不在話下。
沒事幹,他隻有一邊把課本當玩具卷來卷去,一邊告訴同學讀書。不到兩個月,語文課本被卷成了一根“燈芯”。
學堂裏的另一門課程是寫毛筆字。老師將寫好的字發給學生,讓學生用白紙蒙在上麵“描紅”(俗稱“打影本”),然後交給老師批改。
老師的批改就是用朱砂筆在寫得好的字上打圈,每次交上去,雷澤民臨寫的幾乎都是紅圈。時間長了,老師總是說:“這孩子特別聰明。”
就這樣,他在這所私人學堂裏度過了兩年時光。
父親聽說後,將他送到了韋廠公學,上三年級。公學開設數學課,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新的挑戰,他沒法跟上,加上恰在這時,母親因病去世了。
父親當時在申津渡一家縫紉社當會計,回家料理喪事後,把弟妹托付給親戚代管,將澤民帶到申津渡繼續就學,去了一學期,讀完了第七冊語文。因響應國家大辦農業的號召,父親回到了老家種田,澤民從此輟學。
這次輟學,也就讓他從此失去了上學讀書的機會,回到家裏當起了放牛娃。
“我不能上學,書還是可以看的呀!”
那時,最適合小孩子看也是最流行的書就是連環畫(俗名“娃娃書”)。大了,還看民間唱本和古典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說唐》《薛仁貴征東》等。他想買,沒有錢,就找鄰家孩子借。這些書,很多小孩子也看過,就是記不住,雷澤民看後卻能將一個個故事講出來。每當一群放牛娃碰到一塊,都爭著要他講幾個故事,還稱他為“故事大王”。
剛滿十三歲,劉德明便作為“半勞力”參加生產勞動,進入了成年人群體,勞動之餘和夏日納涼,叔伯長老總圍著他,要他講故事。有一年,全隊的勞動力集體居住在一個水利工地上,做一項水利工程建設,雨天和晚上,他完完整整地給他們講完了一部八十回本《水滸傳》。
對於這樣的日子,他倒也蠻高興的。看了書去講,講完了這本書,又看那本書,再去講,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誰知好景不長,不久,他父親續弦,後母進門了,又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這後母似乎有些變態心理,看到澤民如此愛看書,橫豎不順眼,不僅聲言厲色地訓斥,甚至動輒非打即罵揪耳朵。時間一長,左耳上環被揪得壞死了,以致整個左耳成了畸形。後來她幹脆把書奪過去撕毀或丟進灶孔一火焚之。
有借無還,他再也借不到書看了。
那時,整個中國可能還沒有走出貧困。年頭時節,也就是春節和一些傳統節日,包括臘月二十四過小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就連城鎮在內,都流行打三棒鼓,連花鬧(快板),玩獅子龍燈踩龍船,在給別人送去歡樂送去祝福的同時,也會得到一些“施舍”,幾分錢或幾支香煙什麼的。讀過書而且能寫一點東西的父親,便讓他帶著他同父同母的弟弟打三棒鼓。鼓詞就出自父親筆下。鼓詞必須背誦,這在雷澤民看來隻是“小菜一碟”。父親發現他確有過目成誦的能力,私下嘀咕:“這孩子未必真是個神童?”節日到了,澤民就領著他的弟弟繞著附近的村子轉,家家到戶戶落。寒冬臘月,風雪無阻。衣衫襤褸,一雙破鞋拖在腳上,幾乎每年腳後跟都要凍穿眼。現在提及此事,還有人能形象地描繪出他當時的慘狀——白雪皚皚的路麵上,印著他們兄弟倆腳後跟凍瘡口流出的殷紅的血跡!
對這段日子,他似乎沒有像別人感覺到的那樣悲催,反而覺得欣慰。因為,他嗜書如命,背誦父親所寫的鼓詞也是在讀書。而且就在這一階段,他又讀到了很多民間流傳的地方小曲或折子戲,如《桃花扇》《野豬林》《陳世美》等等。
盡管他每年節日通過打三棒鼓可以獲得一些收入貼補家用,但在後母眼裏,總容不下他,他也覺得在家裏已經過不下去了。父親隻好忍痛割愛地讓他離開家,入贅本村劉氏,名字改為劉德明。這是一九六四年正月二十一日。
劉家也是家大口闊,農事耕作中繁重的體力勞動必不可少。但是,妻子和通情達理的嶽父嶽母還是給了他一些家庭的溫暖。更可喜的是早聽說他喜歡看書,不僅不反對,還在農閑給他借來書看。
“怪才”之說
“文革”對於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一場劫難,卻給了劉德明這個“半知識分子”嶄露頭角的機會。鄉村都要組建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建立文化室、俱樂部。要寫劇本,要演文藝節目。出牆報、辦專刊就要畫刊圖;表揚好人好事就要寫表揚稿;“批林批孔”批“壞人”就要寫批判稿。當時少有能寫會畫的。這時,劉德明派上了用場,既當隊長,又是編導、演員,而且自編自演的文藝節目還在公社拿過獎。這不能不讓這裏的人們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