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未出膛的槍彈(1 / 3)

“說瞎話咧!娃娃,甭怕,說老實話,咱是一個孤老太婆,還能害你?”

一個癟嘴老太婆,稀疏的幾根白發從黑色的罩頭布裏披散在額上,穿一件破爛的棉衣,靠在樹枝做的手杖上,親熱的望著站在她前麵的張皇失措的孩子;這是一個襤褸得連帽子也沒有戴的孩子。她又翕動著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說:“你是……嗯,咱知道……”

這孩子大約有十三歲大小,骨碌碌轉著兩個靈活的眼睛,遲疑的望著老太婆,她顯得很和氣很誠實。他又遠遠的望著無際的原野上,沒有一個人影,連樹影也找不到一點。太陽已經下山了,一抹一抹的暮煙輕輕的從地平線上升起來,模糊了遠去的、無盡止的大道,這大道也將他的希望載得很遠,而且也在模糊起來。他回過來又打量著老太婆,再一次重複他的話:

“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麼?”

“不,咱沒聽見過槍聲,也沒看見有什麼人,還是春上紅軍走過這裏,那些同誌才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給我們聽,講故事。咱們殺了三隻羊,硬給了我們八塊洋錢,銀的,耀眼睛呢!後來東北軍也跟著來了,那就不能講,唉……”她搖著頭,把注視在空中的眼光又回到小孩的臉上。“還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兒走,萬一落到別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邊走去,有一隻羊毛氈做的長統襪筒籠著那雙小腳。

小孩子仍舊凝視著四圍的暮色,卻又不能不跟著她走,而且用甜的語聲問起來了:

“好老人家,你家裏一共有幾口人?”

“一個兒子,幫別人放羊去了,媳婦孫女都在前年死光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個樣子病,知道是什麼邪氣?”

“好老人家,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來?”

“我有一個侄女生產,去看了來,她那裏又不能住,來回二十多裏地,把咱走壞了。”

“讓我來扶著你吧。”小孩子跑到前邊扶著她,親熱的仰著脖子從披散著的長發中又來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戶,都是種地的苦人,你怕有人會害你麼?不會的。到底你是怎樣跑到這裏來的?告訴我,你這個小紅軍!”她狡猾的著無光的老眼,卻又很親熱的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撫摩著這流落的孩子。

“甭說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輕聲的告訴她,“回到村子裏,就說是撿來的一個孩子算了。老人家,我就真的替你做兒子吧,我會燒飯,會砍柴,你有牲口麼?我也會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憶起那匹棗騮色的馬來了,多好的一匹馬,它全身一個顏色,隻有鼻子當中一條白,他就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著它,它也望著他,輕輕的噴著氣,用鼻尖去觸他,多乖的一匹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從蠻子地得來的,是政治委員的,團長那匹白馬也沒有它好,他想起它來了,他看見那披拂在頸上的長毛,和垂地的長尾,還有那……他覺得有一雙懂事的、愛著他的馬眼在望著他,於是淚水不覺一下就湧上了眼瞼。

“我喂過牲口的!我喂過牲口的!”他固執的、重複的說了又說。

“嗬,你是個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卻落到這裏!”

慢慢的兩個人便來到一個溝口了。溝裏錯錯落落有幾個窯門,還有兩個土圍的院子,他牽著她在一個斜路上走下去,卻不敢做聲,隻張著眼四方搜索著。溝裏已經黑起來了,有兩個窯洞裏已露出微明的燈光,一匹驢子還在石磨邊打圈,卻沒有人。他們走過兩個窯洞前,從門隙處飄出一陣陣的煙,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後,在一個窯門前停下了。她開了鎖,先把他讓了進去。窯裏黑魆魆的,他不敢動,聽著她摸了進去,在找著東西。她把燈點上了,是一盞油燈,有一點小小火星從那裏發出來。

“不要怕,娃娃!”她啞著聲音,“去燒火,讓我們煮點子小米稀飯,你也該餓了吧?”

兩個人坐在灶前,灶裏的火光不斷的舔在他們臉上,鍋裏有熱氣噴出來了,她時時撫摩著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饑餓,而且他知道在今天晚上,可以有一個暖熱的炕,他很滿意;因為疲倦,一個將要到來的睡眠已很厲害的襲著他了。

陝北的冬天,在夜裏,常起著一陣陣的西北風。孤冷的月亮在薄雲中飛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輝,塗抹著無際的荒原。但這埋在一片黃土中的一個黑洞裏,卻正有一個甜美的夢在擁抱這流落的孩子:他這時正回到他的隊伍裏,同司號兵或宣傳隊員在玩著,或是就讓團長扭他的耳朵而且親昵的罵著:“你這捶子,吃了飯為什麼不長呢?”也許他又正牽著棗騮色的牡馬,用肩頭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而那個齷齪襤褸的孤老太婆,也遠離了口外的霜風,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邊。

“我是瓦窯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的向孩子重述著這句話,誰也明白這是假話。尤其是幾個年輕的婦女,拈著一塊鞋片走到他麵前,摸著他凍得有裂口的小手,問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說的話咱解不下嘛!瓦窯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後邊到遠處去割草,大捆的壓著,連人也捆在了裏邊似的走回來。四野全無人影,蒙著塵土的沙路上,也尋不到多的雜亂的馬蹄和人腳的跡印,依著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熱情的望著東南方,那裏有著他的朋友,他的親愛的人,那個他生長在裏邊的四方飄行著的他的家。他們,大的隊伍到底走得離他多遠了呢?他懊惱自己,想著那最後一些時日,他們幾個馬夫和幾個特務員跟著幾個首長在一個山凹子裏躲飛機,他藏在一個小洞裏,傾聽著不斷的炸彈的爆炸,他回憶到他所遭遇的許多次危險。後來,安靜了,他從洞中爬了出來,然而隻剩他一人了。他大聲的叫過,他向著他以為對的路上狂奔,卻始終沒遇到一個人;孤獨的竄走了一個下午,夜晚冷得睡不著,第二天,又走到黃昏,才遇著老太婆。他的運氣是好的,這村子上人人都喜歡他,優待他,大概都在猜他是掉了隊的紅軍,卻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事。但運氣又太壞了,為什麼他們走了,他會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在那裏過慣了,隻有那一種生活才能養活他,他苦苦的想著他們回來了,或是他能找到另外幾個掉隊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沒有一點消息。廣漠的原野上,他凝視著,似乎有聲音傳來,是熟悉的那點名的號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