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未出膛的槍彈(2 / 3)

隔壁窯裏那個後生,有兩個活潑的黑眼和一張大嘴,幾次拍著他的肩膀,要他唱歌。他起始就覺得有一種想跟他親熱的欲望,後來才看出他長得很象他們的軍長。他隻看到過軍長幾次,有一次是在行軍的路上,軍長休息在那裏,他牽馬走過去吃水。軍長笑著問過他:“你這個小馬夫是什麼地方人?怎樣來當紅軍的?”他記得他的答複是:“你怎樣來當紅軍的,我也就是那樣。”軍長更笑了:“我問你,為什麼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又聽到軍長低聲的對他旁邊坐的人說:“要好好教育,這些小鬼都不錯呢。”那時他幾乎跳了起來,望著軍長的誠懇的臉,隻想撲過去。從那時他就更愛他。現在這後生卻長得跟軍長一個樣,這就更使他想著那些走遠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穀做的饃來,還有人送來了一碗酸菜。一雙羊毛襪子也穿在腳上了。一頂破氈帽也蓋在頭上。他的有著紅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懷裏,不敢拿出來。大家都高興的來盤問著,都顯著一個願望,願望他能說出一點真情的話,那些關於紅軍的情形。

“紅軍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過蘇區的,說那裏的日子過得好,紅軍都幫忙老百姓耕田咧!”

“你這麼一個娃娃,也當紅軍,你娘你老子知道麼?”

“同誌!是不是?大家都管著這麼叫的。同誌!你放心,盡管說吧,咱都是一家人!”

天真的、熱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臉。象這樣的從老百姓那裏送來的言語和顏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過沒有想到一個人孤獨的留在村上卻來得更親熱。他暫時忘去了憂愁,他一連串解釋著紅軍是一個什麼軍隊,重複著他從小組會上或是演講裏麵學得的一些話,熟練的背著許多術語。

“紅軍是革命的軍隊,是為著大多數工人農民謀利益的……我們紅軍當前的任務,就是為解放中華民族而奮鬥,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因為日本快要滅亡中國了,一切不願做亡國奴的人都要參加紅軍去打日本……”

他看見那些圍著他的臉,都興奮的望著他,露出無限的羨慕;他就更高興。老太婆也扁著嘴笑說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這娃娃不是咱們這裏的人,你們看他那張嘴多麼靈呀!”

他接著就述說一些打仗的經驗,他並不誇張,而事實卻被他描寫得使人難信,他隻好又補充著:

“那因為我們有教育,別的士兵是為了兩塊錢一月的餉,而我們是為了階級和國家的利益,紅軍沒有一個怕死的;誰肯為了兩塊錢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許多歌給他們聽,小孩子們都跟著學。婦女們抹著額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齒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時,他卻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隊伍,想起了他喂過的馬,而且有一絲恐怖,萬一這裏的人,有誰走了水,他將怎樣呢?

老太婆似乎窺出了他的心事,便把他按在炕上被子裏,狡猾的笑道:“如果有什麼壞人來了,你不好裝病就這麼躺下麼?放一百二十個心,這裏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這麼安慰他:“紅軍又會來的,那時你就可以回去,我們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窯堡人!”這句話總還是時時流露在一些親昵的嘲笑中,他也就隻好回以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著狂亂的狗吠聲中,院子裏響起了龐雜的聲音,馬夾在裏麵嘶叫,人的腳步聲和喊聲一齊湧了進來,分不清有多少人馬,登時沸騰了死似的這孤零的小村。

“蹲下去,不要響,讓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著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窯門走去。

燒著火的孩子,心在劇烈的跳:“難道真的自己人來了麼?”他坐到地下去,將頭靠著壁,屏住氣聽著外邊。

“碰!”窯門卻在槍托的猛推之中打開了,淡淡的一點天光照出一群雜亂的人影。

“媽啦巴子……”衝進來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麼狗人的攔路……”他一邊罵,一邊走到灶邊來了。“哼,鍋裏預備著咱老子們的晚飯吧。”

孩子從暗處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認得那帽子的樣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緊縮了他的心,恨不得這牆壁會陷進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飛開了去,不管是什麼地方都好,隻要離開了這新來的人群。

跟著又進來了幾個,隔壁窯裏邊,有孩子們哭到院子裏去了。

發抖的老太婆掙著爬了起來,搖擺著頭,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痙攣的摸索著。無光的老眼,巡回著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話也不敢響。

糧食簍子翻倒了,有人捉了兩隻雞進來,院子裏仍奔跑著一些腳步。是婦女的聲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燒火呀!”

這裏的人,又跑到隔壁,那邊的又跑來了,刺刀弄得吱吱響,槍托子時時碰著門板或是別的東西。風時時從開著的門口吹進來,帶著恐懼的氣息,空氣裏充滿了驚慌,重重的壓住這村莊,月兒完全躲在雲後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