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未出膛的槍彈(3 / 3)

一陣騷亂之後,喂飽了的人和馬都比較安靜了,四處狼藉著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經躺在炕上,吸著搜索來的鴉片;有的圍坐在屋子當中,那裏燒了一堆木柴,喝茶,唱著淫靡的小調。

“媽啦巴子,明天該會不開差吧,這幾天走死了,越追越遠,那些紅鬼的腿究竟是怎麼生的?”

“還是慢點走的好,提防的就是怕他打後邊來,這種虧我們是吃過太多了。”

“明天一定會駐下來,後續部隊還離三十多裏地,我們這裏才一連人,唉,咱老子這半年真被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這麼跑來跑去,這種鬼地方人又少,糧又缺乏,冷末冷得來,真是他媽!”

有眼光掃到老太婆臉上,她這時還瑟縮的坐在地下,掩護她身後的孩子。“呸”,一口痰吐到她身上。

“這老死鬼幹麼老挨在那兒。張大勝,你走去搜她,看那裏,準藏有娘兒們。”

老婆子一動,露出了躲在那裏的孩子。

“是的,有人,沒錯,一個大姑娘。”

有三個人撲過來了。

“老爺!饒了咱吧,咱就隻這一個孫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邊,頭發披散在臉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個張大勝打了他一個耳光,為什麼他卻是個小子呢!

“管他,媽啦巴子!”另外一雙火似的眼睛逼攏了來,揪著他,在開始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駭得叫起來了:“天呀!天殺的呀!”

“他媽的!老子有手槍先崩了你這畜生!”這是孩子大聲的嚷叫,他因為憤怒,倒一點也懂不得懼怕了,鎮靜的瞪著兩顆眼睛,那裏燃燒著凶的火焰,踢了一腳出去,不意竟將那家夥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卻一下又被一隻大掌擒住了!

“什麼地方來的這野種!”一拳又落在他身上,“招來,你姓什麼,幹什麼的?你們聽他口音,他不是這裏人!”

孩子不響,用力的睜著兩個眼睛,咬緊牙齒。

“天老爺呀!他們要殺咱的孩子呀!可憐咱就這一個孫子,咱要靠他送終的……”爬了起來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地上了,她就嚎哭起來。

這時門突然開了,門口直立著一個人,屋子裏頓時安靜了,全立了起來,張大勝在敬禮之後說:

“報告連長,有一個混帳小奸細。”

連長走了進來,審視著孩子,默然的坐到矮凳上。

消息立即傳播開了:“嗬呀!在審問奸細呀!”窯外邊密密層層擠了許多人。

“咱的孫子嘛!可憐咱就這一個種,不信問問看,誰都知道的……”

幾個老百姓戰戰兢兢的在被盤問,壯著膽子答應:“是她的孫子……”

“一定要搜他,連長!”是誰看到連長有釋放那孩子的意思了,這樣說。同時門外也有別的兵士在反對:“一個小孩子,什麼奸細!”

連長又凝視了半天那直射過來的眼睛,便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兩張紙票子從口袋裏翻了出來。褲帶上紮了一頂黑帽子,這些東西興奮了屋子裏所有的人,幾十隻眼睛都集中在連長的手上,連長在翻弄著這些物品。紙票上印得有兩個人頭,一個是列寧,另一個是馬克思,反麵有一排字:“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國家銀行”。帽子上閃著一顆光輝的紅色五星。孩子看見了這徽幟,心裏更加光亮了,熱烈的投過去崇高的感情,靜靜的等待判決。

“媽啦巴子,這麼小也做土匪!”站在連長身旁的人這麼說了。

“招來吧!”連長問他。

“沒有什麼招的,任你們殺了吧!不過紅軍不是土匪,我們從來沒有騷擾過老百姓,我們四處受人歡迎,我們對東北兵是好的,我們爭取你們和我們一道打日本,有一天你們終會明白過來的!”

“這小土匪真頑強,紅軍就是這麼凶悍的!”

但他的頑強雖說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時也得了許多尊敬,這是從那沉默的空氣裏感染得到的。

連長仍是冷冷的看著他,又冷冷的問道:

“你怕死不怕?”

這問話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煩的昂了一下頭,急促的答道:“怕死不當紅軍!”

圍攏來看的人一層一層的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心在擔憂,多少眼睛變成怯弱的,露出乞憐的光去望著連長。連長卻深藏著自己的情感,隻淡淡的說道:

“那末給你一顆槍彈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來了。多半的眼皮沉重的垂下了。有的便走開去。但沒有人,就是那些凶狠的家夥也沒有請示,是不是要立刻執行。

“不,”孩子卻鎮靜的說了,“連長!還是留著一顆槍彈吧,留著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殺掉我!”

忍不住了的連長,從許多人之中跑出來用力擁抱著這孩子,他大聲喊道:

“還有人要殺他的麼?大家的良心在哪裏?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家鄉,殺了我們的父母妻子,我們不去報仇,卻老在這裏殺中國人。看這個小紅軍,我們配拿什麼來比他!他是紅軍,是我們叫他赤匪的。誰還要殺他麼,先殺了我吧……”聲音慢慢的由嘶啞而哽住了。

人都湧到了一塊來,孩子覺得有熱的、水似的東西滴落在他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霧似的裏麵,隔著一層毛玻璃,那紅色的五星浮漾著,漸漸的高去,而他也被舉起來了!

(原載一九三七年四月《解放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