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霞村的時候(3 / 3)

已經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了,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並沒有什麼事,也不象打算要同我談什麼的,卻很頻繁的到我屋子中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是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狀,我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擾,決不隻是肉體上的。她來了,有時還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似乎要求我說一點什麼,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別的,那些不願讓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飾著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很精悍的年輕小夥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蹋過,染上了不名譽的、難醫的病症的時候,他還能耐心的來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怕別人笑罵。他一定覺得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對他相好的女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間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恨,她從沒有表示過她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說是撫慰吧;但我也以為因為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才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就有了一種無所求於人的樣子。可是如果有些愛撫,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好的。我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著我有機會吃到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願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著一些什麼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我這樣想著,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子,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麼,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於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裏去打聽,是有損害於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於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的時候,院子裏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裏走來走去,鄰舍的人全來了,他們交頭接耳的,有的顯得悲戚,也有的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著肩,弓著腰,籠著手,他們吹著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象在探索著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裏有些吵鬧的聲音,接著劉大媽哭了。後來還有男人哭的聲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著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衝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劉二媽把我扯到裏邊去。

貞貞把臉藏在一頭紛亂的長發裏,卻望得見有兩顆猙猙的眼睛從裏邊望著眾人。我隻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並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作一個毫不足以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於她的灑脫、明朗、愉快,她象一個被困的野獸,她象一個複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麼要做出那麼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你全不為娘老子著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受的罪……”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著一邊罵,她的眼淚就象雨點一樣,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有的就順著臉往下流。

有好幾個女人圍著她,扯著她,她們不準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人當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訴她,你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同時我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麼話都不會有效果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著兩手,歎著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望著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麼?……”

“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麼?何苦來呢?……”

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貞貞。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經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憐她,她也不可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有決定,沒有轉彎的,要說賭氣,就算賭氣吧。她是咬緊了牙關要和大家堅持下去的神情。

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請貞貞到我的房裏邊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於是我便領著貞貞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後山上跑走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

“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黴……”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著,看看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也躊躇了一會,便決計到後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墳周圍都是鬆樹,墳前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子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著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我頹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著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裏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擔些痛苦。

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識出就是夏大寶。我不做聲,希望他沒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麵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了麼?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向他打個招呼。

他卻走到我麵前,而且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著,眼望著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為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隻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麼用?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勸她。”我隻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的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鬱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麼恨。”我搜索著我的記憶,我並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到死都不饒恕我的。”

“為什麼她要恨你呢?”

“當然羅……”忽的他把臉朝著我,注視著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著她逃跑麼?是不是我的罪?是麼?”

但他並沒有等到我的答複就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麼,難道不是我害了她麼?假如我能象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願意我怎樣?我如何能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麼的,我在她麵前也還有點用處麼?你能告訴我麼?我簡直不知我應該怎樣才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的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聲音。我隻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入更厚的鬆林中去時,才踏上回去的路,然而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著什麼消息,不知道他們怎樣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誌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家。我已準備回政治部去,並且回到××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準許我再留在這裏,莫主任說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著不回去麼?身體又累著別人;回去麼?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上沉思著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的走進我的窯洞。

她一聳身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麵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的有點浮腫,我去握著那隻伸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有著不輕的病症。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

“真的麼?”

“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他們叫我回……去治病。”

“嗬!”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麼?”

“不,還不知道,隻說治病,病好了再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裏不是也沒有好處麼?”

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的便問她道:

“你的婚姻問題解決了麼?”

“解決,不就是那麼麼?”

“是聽娘的話麼?”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願想著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麼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麼?”

“那末,你果真是和她們賭氣麼?”

“……”

“那末,……你真的恨夏大寶麼?”

她半天沒有回答我,後來她說了,說得更為平靜的:“恨他,我也說不上。我總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個不幹淨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麵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裏,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裏學習,聽說那裏是大地方,學校多;什麼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家扯在一堆並不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分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高興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隻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別扭,我也不辯,有些事情哪能讓人人都知道呢?”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隻能說出我讚成她的打算的話。

我走的時候,她的家屬在那裏送我,隻有她到公所裏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裏並沒有難受,仿佛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著她的,定會見著她的,而且還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門,馬同誌便告訴了我關於她的決定,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原載1941年6月《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