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耳光打得尤佚人口鼻出血,又被三輪摩托車帶回縣城去了。尤佚人有生以來已經是第二次坐摩托車了,銬了雙手,頭塞在鬥殼下,汗如滾豆子一樣下來。他所遺憾的是沒能看到十八個石滾子碌碡橋。這一個傍晚雲燒得越來越紅,漆水河上湉湉的水,與漢江交彙處漂浮的鴨梢子船,已經被腐蝕得通體金黃。
父親靠著勇敢,當了武鬥隊長。隊長可以背盒子槍,可以有一個穿一身黃上衣係著寬皮帶的女秘書。女秘書有一雙吊梢子眼。爹就不要娘了。
“你敗興了我的人!”爹拿煙頭燒娘的臉,揪下娘頭上一把一把頭發。砸漿水甕,砸炕背牆,瘋得像一頭狼,爹順門走了。尤佚人撲出去抱住爹的大腿咬,他腮幫上挨了一巴掌眼冒火星倒在塵埃中。
“你要是我的兒子,”火星中爹在說,“跟我造反去!造反了什麼都有!”
他說:“我要殺了你!”一口唾沫連血連一顆牙吐出來。
爹嘿嘿笑著,撿了他的牙撂在高高的房簷上,說:“落了牙撂在高處著好,你能殺了我就是我兒子!”
尤佚人和娘住在三間土屋裏,娘常常驚起說有人進了院,嚇癱,下身就汪出一攤血來。天一黑,外邊劈劈啪啪槍響,娘又要於黑暗中和衣下炕邁著幹瘦如柴的腿去摸窗子關了沒有。門關了,且橫一根粗木。
每一夜都清冷漫長。風吹動著院東邊的竹林,惶惶不寧。竹在這年月長得特別旺,衍過牆頭,黑黝黝的濃重之影壓在窗上如鬼如魅。尤佚人悄然下炕,夜行到漢江邊的一個村子去找駐紮的一派。“誰?”“我!”“你是狗!”“你娘是母狗!”黑暗處一個持槍人近來拉動了槍栓。“你動我,我爹殺了你!”那人不動了,扭頭追攆影影綽綽一行人。他看清那裏八個人押著五個俘虜,俘虜五花大綁且背上皆有一小石磨盤。是去漢江裏“煮餃子”。他鑽進村子,尋著了爹住的房。門關著,燈還在亮,窗縫裏看去,一麵大炕上鋪了豌豆放了木板載著一男一女悠來晃去的暢美。夜風裏,他將門前的一垛包穀稈點燃了。
他逃坐在漢江邊的彎脖子枯柳上,看熊熊的火光燒得半邊天紅,卻奇怪地聞見了一種幽香,河岸石叢中的狼牙刺花的氣味刺激著他大口吸了一嘴空氣,而失身跌進河裏去。第二天早晨衝在一片沙灘上,泥裏水裏拱出來,第一次捉住了魚生吞活吃。
癟家溝裏唯獨尤佚人個頭太矮,七分像人,三分如鬼。家空空無物貧困似洗。娘得知丈夫已同女秘書同床臥枕,一夜裏將老鼠藥喝下七竅流血閉目而去。一條破板櫃鋸了四個腿兒將娘下葬後,白天吃稀粥糠菜,夜裏玩弄那一根筋肉竟修長巨大,與身子失去比例。夏日之夜月明星稀,天地銀輝,他浮遊於漢江淺水之潭,那物勃起,竟劃出水底淤泥如犁溝一般的渠痕,將河柳紅細根須糾纏一團。遂碰見岸邊一婦人經過,“我和你那個!”指著岸頭兩隻狗在交媾。婦人扇他一個耳光。這耳光便從此扇去了他的正常勇敢,被村人嘲笑其父在革命中多享了幾份女人,致使兒子見不上肉也喝不上湯。世界原本是大的,這年月使世界更空曠荒闊,於是他在癟家溝無足輕重,走了並不顯得寬鬆,回來亦不怎麼擁擠。
偶然有人發覺他做販肉的生意了。
“要賺錢呀?”
“……”
“掙女人呀?”
“……”
有人將他的肉全部買去,在十八個石滾子碌碡橋上,並約定他販了肉專門賣他。他的肉很便宜。再挑著肉到橋上去,叫天子叫得生歡,往年衝垮了橋墩碌碡的洪水,吃水線高高地殘留在半崖保存下紀錄,他腦子在遊蕩。
往東,是繁華的縣城,南城門外的渡口上成群的女子搗著棒槌洗衣,裙子之下也是沒穿褲衩的嗎?往西,一漫是山區,田野上的土路糾結,爭取著三五日暮歸人,女人直麵走過來奶頭子抖得像揣了兩個水袋……他計算著自己的年齡,還要活著三十年和四十年……
揀著天高雲淡的日子到縣城去,縣城人鄙視著他,他也更仇恨起縣城的人。聽說城關一家餃子店做食極美,踅進去買了坐吃,就認識了一位還看得上與他說話的老太太。她胖如球類,坐下和站著一樣高,睡下也一定和坐下一樣高,每一次總誇說這餃餡特別油,特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