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 油月亮(4)(1 / 1)

“你也常在這吃嗎?”

“不多。”

老太太健談,對他誇說自己的丈夫在縣政府任一個主任。說她的兒子在縣公安局工作。說她年紀大了還能吃下四兩餃子。然後問他身世,哀歎他沒有媳婦。由沒媳婦又說到沒媳婦的可憐。

“中街口的那個寡婦告隔壁的一個男人強奸了她,你認為這可能嗎?”

“……”

“這怎麼會可能呢?你拿著這個吧,你往筆帽裏捅!”老太太興致倒高,把口袋裏一支鋼筆拔出來卸了筆帽,她拿了筆帽讓他把筆尖往裏捅。他莫名其妙,左捅她偏右,右捅她偏左。

“瞧瞧,這能行嗎?一定是通奸,或許就是男人用刀子逼著她,把她殺了!”

尤佚人默然同意,但臉變得鐵青。

這一次在飯店裏又碰著老太太了,她帶了小孫女來吃,吃得滿嘴流油。

“奶奶,我不吃這漂著的油珠花兒。”小孫女嚷著。

“油珠花兒要吃的,一個油珠花兒多像一顆太陽啊!”

“奶奶,太陽是圓的,油珠花兒是半圓的。”

“半圓?那就是月亮了!”

“啊啊,油月亮!”

孩子在喜歡地叫著,尤佚人猛然才發覺滿碗的油珠花兒皆半圓如小月。腦子裏針紮地一疼,放下筷子逃走了,再不到這家餃子店用飯。

烈烈大火燒毀了包穀稈垛,燒毀了一明兩暗的三間瓦房。但隊長和他的秘書逃出來及時,僅將上衣和褲子化成灰燼。尤佚人知道了爹沒有死。也就“革命”了,參加到另一派。雖然沒能夠在武鬥中殺人,別人卻把人殺了讓他去用樹棍捅那裂開的腦袋,用石頭砸那補鑲的金黃銅門牙。

槍很長,背在肩上磕打膝蓋。兩派對壘在漢江,落日在河心大圓的黃昏裏,風鳥啁啾,流水咽咽,河堤上的工事上架起烏黑的槍管。戰壕裏說著“革命”,又說殺人和女人,說得渾身燥熱了槍放下都解了褲子手淫。他說:“我沒孩子?哼,我要是不糟蹋這東西,十個二十個孩子都站成排了!”說罷,孤獨和冷寂並沒有解除,便等待天一染黑,將準星對準對岸某一目標。這時候他被一聲槍響驚動了。

對岸一發冷彈將這邊一個提燈籠送飯的夥夫擊倒了。

“他活該用右手提燈籠?!”朝燈籠左邊一尺的地方打當然是沒命的。

“左手提不會向右邊打嗎?”

“用樹棍挑著!”

尤佚人默不作聲,兩眼死死盯住對岸就發現了一點紅光,倏忽明滅,扳機就勾動了。那邊有驚叫聲:“隊長被打中了!打中上嘴唇了!”

爹從此上嘴唇開裂,如兔嘴。他不該在擊中提燈籠的夥夫後得意抽紙煙。

翌日,一輛卡車拉著隊長和秘書去縣城醫院做手術。車上裝了鋼板。漢江岸上兩派拉鋸攻占,形勢緊張,刻不容緩,車行駛得疾速如風,長長的土路上塵土飛揚,像點燃了巨大的導火索。在一個急彎,車上的鋼板因慣性而錯位滑動,兩個人的腦袋,無聲無息中從脖子處切除了。司機在反光鏡中突然看見車角的兩個木樁似的人身,悚然驚悸,停下車看時果然沒有了頭。折身往來路回返,軟乎乎的轉彎處濕地上兩顆無血的腦袋滾在一起,臉還是笑笑的。

“尤佚人!”

“有!”

“你為什麼殺人?”

“……”

“殺人的動機和目的?”

“……”

一雙手又濕漉漉的了。審訊室的地上鋪著磚塊,一群從磚縫裏鑽出來的螞蟻在激戰,為一塊饃粒,結果死傷無數。

輕輕一敲,就那麼倒下去了,其實很簡單。關上門,將燈芯點燃,四壁的漆黑的牆上卻能映出他的黑影。那人臉上或許很痛苦,或者笑紋還在,看著,他要坐下來沉靜靜地吃一根煙卷。男人可以不管,女人則要剝脫衣服。全身涼硬脫不下來,用自己的肩膀扛起死者頭,再努力用手去褪死者的兩個袖子,這往往弄出他一頭一身汗。

“你是圖財害命,還是因奸殺人?”審訊員直逼著問。

這又該怎麼老實坦白呢?判案總講究個動機和目的,尤佚人否認自己是圖財。“有錢人不可能到我家來的。”他想,隻要能到家裏來,他就產生著想殺的欲望這如身上發現了虱子而不弄死嗎?殺完之後搜身子,雖然可以得十元二十元,甚至是一角或一角零五分。因奸殺人,自然隻能是女性,“殺的不全是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