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中又聞到一種幽香,如燒毀了爹和秘書的房子後在漢江邊聞到的一樣。他歪頭看見窗外是一花圃,開許多芍藥、牡丹。花是靠風傳播著花粉而延續生命的,它將生殖器頂在了頭上。癟家溝那麼大個癟。他不知道自己殺人的目的,完成不了老實坦白。
“油月亮!”尤佚人突然嘟囔了一句。
“油月亮?油月亮是什麼意思?!”
他猛地清醒,想到他和娘在石洞的情景,想到爹打娘,便有了小小的心眼。不能去牽連和坑害了別的更多的人。他勾下腦袋手又是濕漉漉的了。
油月亮,成了辦案人員興奮而又頗為頭痛的一條重要線索,他們開始軟的硬的,輪番的審訊。但筆錄本上一直是“油月亮”三個字。他被特別關押在一個號子裏,飯菜端進來,屎尿端出去,不能打他。要喝酒還必須給他拿酒。
一日,他說要到十八個石滾子碌碡橋去。辦案人認為這次去一定與油月亮有關了。囚車將他帶去。他站在漆水河的上遊,怎麼也沒搞清那次斷了橋後石滾子碌碡會衝到了上遊泥沙裏。他掬著水洗臉和脖子,搓下許多泥垢,拿著自己看還讓辦案人看。“你要坦白嗎?”“坦白什麼?”“油月亮!”他說:“我坦白我哄了你們,到這裏來我想看看這橋的。”
尤佚人從來沒有做過夢,當然更沒有噩夢可言。但在一個冬天的正午,他睡在炕上似乎覺得做了一夢。夢到有許多女人,全來到他的炕上與他交媾,到後就陽痿了,見花不起,如垂淚蠟燭。沉沉睡下又複做夢,且竟連續剛才,卻又都是些男人,恍惚間罵他是狼。他就綽綽影影回憶起自己的娘在地裏收割麥子,疲乏了睡倒在麥捆上,有一隻狼就爬近來伏在娘的身上,娘把他血淋淋地生下來了。醒來,一頭冷汗,屋裏正寂空,晌午的太陽從瓦縫激射下注。他爬不起身,被肢解一般,腿不知是腿手不知是手。
“娘,娘!”他覺得娘還睡在炕的那一頭輕輕歎息。“娘,我是你和狼生下的嗎?”
娘沒有言語。他作想剛才陽痿的事,摸摸果然蔫如繩頭,又以為娘知道了他的一切。“娘,是這東西讓我殺人嗎?我不要它了!我割呀!”窸窸窣窣在炕頭抓,抓到一把剃頭的刀,將腿根那東西割下,甩到炕地。
“娘,我真的割了!你不信嗎?”
他坐起來,發現炕的那頭並沒有娘。娘早死了。炕地上那截東西竟還活著,一跳一跳的。
沒有了想殺人的禍根,但尤佚人又常常衝動起殺人的欲望,他真不知道這是怎麼啦?從癟家溝走到縣城,從縣城走到癟家溝。凡看見一個男人和女人,總覺得麵熟。是他曾經殺掉的人?就怯怯地站定一邊,等待著人家的討伐。“這是陰鬼!”
他終於害怕了鬼。
他到山頭上的寺院請求去當和尚。
住持卻不接納他。個矮醜陋,一臉殺相,文墨不識,住持立於山門的古柏古鬆之下,一番盤問之後將他攆下台階去了。
尤佚人開始在門前屋後的空地上燒焚香表,他每夜更深人靜之後要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一個圓圈是給一個人的,畫上依稀還記得的模樣,就默默焚紙。這奇異的現象使癟家溝的人驚訝。驚訝一次,再驚訝一次,就生了疑竇。一半年來,到處傳說有人失蹤。有人就將這半截人的怪異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叫去他一逼問,他毫不抵賴地說他殺過人了。
尤佚人終於有個罪名:歇斯底裏殺人狂。法院判處他死刑。
宣判之後,問他有什麼可講的,他竟站過來對著麥克風說,我犯了個大錯誤。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為革命做出貢獻。嚴肅的會場很是騷動,有人嘎地發笑了一聲。
“你們知道油月亮嗎?”他看著發笑的人說。
這正是一個夜晚,宣判室的門外夜空清淨,半輪月亮一派銀輝。
“油月亮就是人油珠花兒。”
“人油珠花兒?”
“菜油,花籽油,蓖麻油,豆油,豬油,羊油,油珠花兒都是圓圓的。人油是半個圓。”
宣判人不明白死囚犯話的意思,幾乎忘記了追問下去。
“城關口的那一家餃子店是賣過人肉餃子的。店主也得判死刑。他害得人都去吃。你們可能都去吃過……”
宣判室裏死寂了半晌,突然嘩然了,宣判人臉色寡白地站起來發布紀律:此事誰也不能外傳半點風聲。遂讓犯人在宣判書上按指印,便覺得胃裏作嘔,險些吐了什麼出來。尤佚人終是坦白交待了一切,按指印很認真。但指印並不圓,半圓,一個紅紅的油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