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章 藝術家韓起祥(1)(3 / 3)

柳子言在喊聲中看到了馬背上背了長槍的苟百都,他要從河水麵上跑過來的腿僵硬了木樁似的戳在沙裏:“是苟百都呀,聽說你當糧子逛山了,是唐井的隊長了,果然是!你這是往哪兒去呀?”

苟百都說:“柳子言,我告知你,我今日娶了老婆了,你該是第一個恭賀我的人!”

“娶了老婆?”柳子言看著苟百都在太陽下咧著金牙的嘴,他想戲謔了。“娶的是哪一位,能壓了寨嗎?”

“你瞧瞧,你叫過她四姨太的!”苟百都說。

女人已經立直身,隔河望著柳子言。望著依舊是長袍短褂背著褡褳的柳子言,他雖沒了往昔的年輕,但英俊依然!女人張開了嘴,感覺到的一顆心跳到喉嚨了,噎了噎卻並沒有吐出來.她注視柳子言聽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話後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臉上,喑啞了似的長久地沒有說話,腳下的鬆沙在陷落,水汪上來濕了鞋麵褲管,人明明顯顯地矮下去了一截。“柳先生!”她叫了一聲。但她的耳朵並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柳子言也沒聽到.卻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麼悲慘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麵對著苟百都,聲音已變調了,“你是槍打了姚掌櫃?!”

苟百都卻說:“娶親是吉利事,怎麼能殺人呢,好女人就不興咱,一嗎?”

柳子言勾了頭就走,卻忍不住還看一下河這邊的女人,踉蹌而去.石頭就無數次地將他絆倒,絆倒了爬起來還是走。

豔陽下女人身子搖晃著返回來,說:“走吧。”牽著苟百都的手上了馬背。苟百都笑罵一句“呆先生”,一鬆韁繩,撮嘴吹著口哨.馬噔噔地跑起碎步,伴響起風前的鳥叫,流水的鳴濺,再一攬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銳聲說:“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轉了身來再說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著苟百都.隨之噘了小嘴,將兩道尖眉也翹挑了。粗悍的土匪在暫短的疑惑中為女人的變化無常的脾性開心了,這是真正成為自己老婆後的一種要強吧,在姚掌櫃麵前的那種四姨太式的潑勁重演,是女人終於從哭鬧而轉為順悅的標誌吧?苟百都喜歡女人像烈馬般的暴躁而在降服過程中得到快愉,同時也喜歡在降服之看馬時不時抖抖臀部,聳聳耳朵,或者毫無緣由地噴一個響鼻。“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臉嗎?”他也來了調侃。

女人說:“柳先生是咱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他沒有祝福咱們一句話,你就讓他走了?”

苟百都覺得婦人言之有理,扭轉馬頭,柳子言已經離他們很遠了,便舉槍在空中吧地放了一槍。槍聲很脆,震動著河穀,踉踉蹌蹌的柳子言在突兀中驚跌在地。槍聲震掉了崖頭的鬆石嘩嘩啦啦掉下來的時候,也震掉了一時湧在心頭的懵懂,頓時清醒於往事的追憶中。多多少少的歲月,他離開了姚家,再沒有遇見過像四姨太美豔又鍾情於他的女人,誰能在踏過了風水之後還器重一個貧賤的風水先生呢,沒有的。愈是為自己的命運悲哀,愈是為失掉了四姨太的情愛而痛惜。一件記載著女人的懊惱和怨恨的紅綢裹兜,便一直視為定情物貼身穿在自己的童子體上,他細細感受著紅裹兜的柔軟,體會著紅裹兜穿在女人身上時的情景,就不免有一陣幸福的眩暈。他曾經數次徒步趕到北寬坪來,希望能見到一次四姨太,如果四姨太提著瓦罐在泉邊汲水,他會將她從泉台上抱起而不管瓦罐摔成七片還是八片;如果在山坡上見到撿菌子的四姨太,他會將她放平於蒿草之中,並使蒿草千百次晃動不已。柳子言的暗戀放誕了奇異的光彩,一看見了北寬坪後的山卯上的那個古戰場殘留的石堡,就心身皆進入恍惚之境,覺得曾經是有一個夜晚,月色清麗,空氣甜潤,他們攜手登上石堡,一任小小的窗洞裏嗚嗚長鳴,也一任露水濕了他們的睫毛也打濕了鞋襪和褲腰,靜靜地躺過了千年百年……但是,每一次山下村莊的雞犬之聲破碎了他的幻想,遠遠看見了姚家炊煙直上的屋宅,他卻不敢再走下去,落淚獨坐,幾次已疑心自己是風化成一塊石頭了。

這日葫蘆峪有人家請去踏墳地,葫蘆峪可以從另一條溝直達,腳仍是不自覺地拐進北寬坪的山路,他願意多繞道數十裏看看心愛的女人居住地方,誰知現在女人競一河之隔,活生生的,就站在他的麵前!

令柳子言悲慘的是女人競不再是姚家的四姨太,她成了逛山土匪的老婆!在柳子言的意識深層,他愛著這女人,但這女人真正要成為自己的老婆長年相廝那純是遠山頭上的一朵雲,登上山頭雲則又遠,他們的緣份恐怕隻是一種偶然的相遇相愛。因此上.在癡戀轉為暗戀的漫長日月中,柳子言不管怎樣跋涉到北寬坪的山上希望去見到四姨太,到最後都將是一種單相思。唉,自己就是這般的薄命,隻能在鹽一樣的生活中把她的身影醃鹹了.風幹了,在孤獨寂寞中下酒吧。問題就在於,女人是姚財東的姨太也好,是旯_個什麼管家的娘子也好,他柳子言有什麼辦法呢?可現在女人成了黑皮臭肉的苟百都的老婆,卻實在無法接受!糧子,逛山,土匪,就全憑那一杆能喝血吃肉的長槍嗎?當苟百都向他炫耀,一臉的惡肉刷漆似地油亮,他恨不能一個石頭砸過去,砸出五顏六色的腦漿來,但麵對著高頭大馬和烏黑的槍管他懼怕了。柳子言的淚水倒流肚裏,為女人傷心了,為孱弱的自己傷心了!他不願多停留,在醜陋的苟百都麵前的無能比那一次麵對著女人的無能更使他羞厚,再不要讓鍾情過他的女人看見他了!

一聲槍響,使他跌倒了,驀然問他估摸這一槍是苟百都打向他的:女人現在既已做了苟百都的老婆,瞧著自己無能的樣子是不是感到可憐可笑,不經意中會把過去發生的事情失口泄露於她的匪夫吧?土匪畢竟不是守財的姚掌櫃。一定不允許一個風水先生曾對他的老婆做過的事體。

馬踢騰著沙石過來了,苟百都在喊:“你站住,站住!”柳子言猛然之間翻身而跑,苟百都愈發怒了,開始叫罵,馬匹一個飛躍。幾乎是掠過柳子言的頭頂落在他的麵前。柳子言準備死去。

“苟百都,你要打死我嗎?”他說。

“你跑什麼?”苟百都說,“我的老婆要給你說話!”

柳子言吃驚了,他看著女人,女人從馬上跳下來向他走來。女人站在兩丈外的一株細柳下,一頭亂發飄拂,蓬蓬勃勃如燃燒的黑色火焰。

“你沒給我說一句話,你就走了?”她說。

“恭喜你。”他說。

“你再說一遍!”

“你要做壓寨夫人了,我恭喜你。”

女人嘎嘎地怪笑著,靠在了細柳上,細柳負重不了,劇烈地搖晃了。

柳子言調頭又要離去。

“你就這麼走嗎?”女人突然地厲聲嘶叫,手抓住了細柳上的一枝,競將枝條扳下來,凶得像惡煞一樣扭曲了五官。“你就會走嗎?你一輩子就會烏龜王八一樣地走嗎?!”

當女人發瘋地撲上來,柳子言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倏乎間柳枝劈頭蓋腦抽下來,啪啪啪聲響一片,柳葉碎紙似的滿空皆是。柳子言沒有動。他知道今日是丟命了,與其死在苟百都的槍下,還不如被心愛的女人活活打死!他感覺到的並不是疼痛,女人手中的也不是柳條,是鋒利無比的刀,在一陣迅雷不及掩耳的砍殺下,他似乎還完完整整,瞬間則一條胳膊掉下去,另一條胳膊也掉下去,接著是頭,頸,腰,腿。一截一截散亂了。女人喘著粗氣無休無止地揮動枝條,留給了柳子言滿臉的血痕,一截截柳枝隨著一縷縷頭發飛落在水麵,終於隻剩下一尺餘長了,仍不解恨,嘩啦一聲撕裂了他的褂子,赤身上露出了那紅綢裹兜,女人呆住了,軟在地上,嚎啕起來。

遍身是傷的柳子言在女人倒在沙窩.淚水和鼻涕一齊進出之際.驀然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心。女人竟還在愛著他!感激之情油然生出,珍視著從自己臉上流下來的血滴在河灘的石頭上濺印出的奇麗的桃花。他要彎身扶起哭倒在麵前的女人了。苟百都卻以為柳子言欲反擊自己的老婆,在馬背上吼道:“柳子言,你敢動我老婆一個指頭,我一槍敲了你的腦殼!”柳子言高傲地抬起頭,說:“我哪能打了她?苟百都,我現在正式恭賀你了!”

苟百都笑了:“你早這麼說就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但柳子言沒有走。女人說:“我不讓他走!”苟百都說:“柳子言,你聽見了嗎.她不讓你走.你就給她下跪再道個萬福吧!”女人說:“我要讓他和咱們一塊走!”苟百都疑惑了,眉頭隨之挽上疙瘩。女人說.“柳先生能踏墳地,怎不讓他同咱們一塊回家去踏個墳地.你還指望我將來的兒子像你一樣半輩子給姚家跑腿嗎?”苟百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柳先生,苟某人就請你為苟家踏吉地了。姚家有錢,能賞你一桌麵銀元,苟某人有的是槍.會搶一個女人給你的!”

三個人結伴而行了。

先是苟百都和女人同騎一匹馬,馬後步行的是柳子言。小撟流水.古木,崢崖,女人不停地遺落了手帕要柳子言撿了給她.或是瞧見一樹桃花,硬要柳子言去折了她嗅。行過三裏,馬背上的女人便叫嚷馬背上顛簸,一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苟百都便命令柳子言背著她,“你不悅意嗎?不悅意也得背!”柳子言巴不得這一聲喚,在女人雙手摟了他的脖子,樹葉一般飄上背來.立即感到了綿軟的肉身熱乎乎的如冬日穿了皮襖。哎呀,女人的香口吹動了一絲暖氣悠悠在後腦勺了,女人耳後別的一撮柔發撲閃了前來摩撫著他的額角了,柳子言重新溫習了久久之前的那一幕的情景。他不知覺自己載負了重量行走,而是被一朵彩雲係著在空中浮飛。當半跪在背上後來又換了姿勢的女人將兩腿分叉地垂在了兩邊,柳子言緊緊反摟著一雙胳膊。眼睛就看見了兩隻素潔的肥而不胖的紅鞋小腳,呼吸緊促,噎咽唾沫。洋洋得意的苟百都在馬背上又吹起口哨。柳子言終是騰出手來把那腳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樂得女人說一句“生了膽了!”苟百都看時,女人用手指著山崖上一隻在最陡峭處啃草的羊,而同時另一隻手輕摳起柳子言的後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