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二章 藝術家韓起祥(13)(1 / 1)

韓起祥說:“造反啦?怎麼個造反啦?”

秘書說:“今日地委和行署的領導都遊行啦!”

韓起祥愣了半天,說:“我說呢,怎麼狗大個人都沒到我這兒來?!”

此後的十多天,韓起祥在延安城裏到處遊走,他沒有再帶三弦,穿了件寬大的對襟襖,戴著草帽,他用耳朵逮聽著街上任何響動,然後再返回家,坐在院牆根的陰涼處。天氣很熱,院中的樹卷了葉,種的韭菜和蔥都幹枯了,街上騰起的黃土揚過了牆頭,落在韓起祥的臉上,汗水又流下來,臉就成了花臉,但韓起祥窩蜷在那裏,紋絲不動,秘書在水池邊洗了頭,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中午吃啥呀,是揪麵片呢還是去買些餄餎?”韓起祥說:“隨便。”秘書嚇了一跳。

“你沒有打盹?”秘書說。

“瞎子眼睛老閉著的,都是打盹啦?!”韓起祥恨恨地說。

“你沒打盹了好。”秘書說,“我給你打一盆涼水,擦擦臉。”

韓起祥卻把他叫住了,說:“我思謀了,這是個運動,凡是來了運動肯定我得上演出,你這幾天多寫些新段子,準備著。”

秘書寫下了許多小段子,一個段子寫成個紙條,貼在牆上讓韓起祥背誦。韓起祥認為這些詞太拗口,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詞,背誦了一會兒就煩了。說:“不背這些了,誰要叫我演出,我還是說《翻身記》。前麵還是那個開場白,以不變應萬變。”正說著,街上有了遊行,高音喇叭聲傳過來,韓起祥說:“你記住,別人這一派那一派,這觀點那觀點,咱什麼派都不入,什麼觀點都不是!”秘書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靈魂。”韓起祥說:“咱就不要靈魂啦!”秘書關了院門,又在門扇上貼了紙條:院內有狗,小心咬你。

一天,秘書變臉失色地回來。低聲說:“不好啦,李建到延安啦!”韓起祥說:“那有什麼不好,他還不是來孝敬師傅的?”以前李建來過幾次,每次都帶煙卷和酒,韓起祥腳上的那雙皮鞋也是他買的。秘書說:“李建組織陝北地區的曲藝界人來要打倒你啦,到處都貼了標語,你的名字全倒著寫,還打了叉。”韓起祥說:“這不可能,李建要打倒誰也打不到我頭上。”

第二天晌午,太陽剛滾下瓦槽,韓起祥在裏屋聽見院子裏的狗叫得很凶。趕出來的時候,幾個人站在院牆頭上用繩索套住了狗。使勁地扯動兩邊繩子。狗先還掙紮著,蹄爪抓掉了院牆上的瓦,落在地上摔成粉碎,後來身子蜷起來像一個球,眼球突出,再掉下來,掉下來並沒有掉到地上,有兩根線牽著,像串著的棗兒,兩扇大門被撞開了。

韓起祥被拉上街遊鬥,延安城出現了最奇特的風景,上百個瞎子全部戴著“造反有理”的紅色袖章,每人都有個竹棍兒,竹棍兒前後拉著,這條盲人隊伍從延安的幾條大街上走過,他們翻著白眼,黑水汗流,高呼:打倒韓起祥!三弦說書要滅亡!

韓起祥最後被關在了延安大戲院裏,大戲院裏關押了各類的牛鬼蛇神。造反派要韓起祥交代,韓起祥就說《翻身記》,因為他的全部經曆都在《翻身記》裏,造反派不聽這些,扇他嘴巴,韓起祥就喊“毛主席萬歲!”沒人再敢捂他的嘴。韓起祥實在沒有罪惡,李建和那些瞎子們就在他家抄東西,把出席各種會議的證件和牆上所有的獎狀扔到院子燒。說:“他怎麼就能有這些?!”

此後的韓起祥沒有再挨打,但他得陪鬥,大凡把某個走資派拉出去遊街,他就陪著,押在一輛大卡車上的牛鬼蛇神都戰戰兢兢,韓起祥一上車就扶著車幫瞌睡,他是瞎子,瞌睡了別人看不出來,隻是起鼾聲,淌流口水。靠近他身邊的走資派用腳悄悄踢他,韓起祥醒過來,又瞌睡了。

韓起祥到底被放了出來,卻不能再住在原來的院子,搬移到一間破窯洞裏。一天晚上,有人敲門,韓起祥聽見了,不敢開,光腳下來伏在門扇裏聽,門縫裏就捅進來個木棍兒。韓起祥用手摸了,摸出木棍頭上雕刻著一個盤龍。他說:“師兄!”門一開,跌進來一個三角形白光,馬步雲倒在白光裏。韓起祥拉著馬步雲到了裏屋,說:“師兄你狗日的這個時候才來看我!”馬步雲說:“我要早見你了現在就見不上你了!”韓起祥說:“要不是師傅的這探路棍兒,我真不敢開門的。”馬步雲已經老了,臉皺得像個核桃,韓起祥摸著他,眼淚就噗嗒噗嗒地掉。馬步雲說:“啥我都知道了,你跟了我走。咱到無定河邊去,要麼到內蒙。”韓起祥說:“還用針換人家羊呀。”馬步雲說:“這年月明眼人能餓死,餓不死瞎子。那裏山高皇帝遠,還能沒咱一碗飯吃?”韓起祥說:“我再不說書了。”馬步雲說:“不說書了咱要飯麼。”韓起祥說:“真的跟你走?”馬步雲說:“走。”兩人就在這一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