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養心殿,溥儀一眼瞥見牆上康熙大帝用過的那把寶刀,於是取下來,照阮進壽的頭上砍去。誰知不知是由於溥儀膽怯,還是由於什麼原因,阮進壽沒敢動,溥儀這一刀竟然砍歪了,一下砍在阮進壽的肩胛骨上。
正是初夏,柳絲輕拂,楊葉撐圓。儲秀宮內,月季吐香,蘭草搖翠。婉容挽著高髻,撫著古琴,對著紅花翠蘭,正在高歌:“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
“皇後主子,”潤麒道,“我怎麼聽這聲音透著那麼多的悲傷?”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突然到了這裏?”
婉容拉著弟弟,剛才撫琴清歌時的愁緒一掃而空。
“我和皇上、格格及皇上伴讀的幾位爺在禦花園爬山玩呢。”
“你自己到這兒來的嗎?”
“不,皇上已進屋裏去了。”
“你們來了多時了?”婉容驚訝地問。
“是,聽到皇後主子在唱歌彈琴,皇上說不要打攪,就進屋去了。”
這時有宮女送來毛巾道:“二爺擦把臉吧。”
“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婉容問。
“上午就到了。”
“到這時才來——還是和皇上玩呀,上次你騎在皇上身上玩,卻被誰拍下照片來了。你看,這成何體統,以後不許這樣,不然,就不讓你到宮中來了。”
潤麒接過幾張照片一看,笑道:“這有什麼,這不也有皇上騎在我身上的照片嗎?”
“唉——我說什麼你才能明白,不管怎樣,對皇上這樣不恭的事不能再發生了。”
“是,皇後主子。”
“這‘皇後主子’聽了真不是味兒,叫‘姐姐’不好嗎?”
“臨來阿瑪和奶奶說,如果我要是把皇後主子叫‘姐姐’,就撕了我的嘴,我怎敢叫?”
“看把你熱的,待會兒好好洗個澡。”
二人進屋,溥儀笑道:“姐弟情深呀,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把皇上也忘了。”
“皇上吉祥。”婉容向皇上行禮,好像沒有聽到剛才的話。
“皇後,今兒個潤麒來了,弄點好吃的,你這裏有什麼好吃的嗎?”溥儀問。
“總是那幾樣,沒什麼新鮮的。”
“傳禦膳,今兒個儲秀宮多備些菜肴。”溥儀對門外喊。
“嗻。”門外一聲應答,有人到禦膳房去了。
“皇上什麼時候教我照相?這比吃飯有趣多了。”潤麒道。
“什麼?皇上教你照相——我也想學。”
“那就一起教。”溥儀道。
“現在就給皇後主子照一張吧。”
“相機拿到養心殿去了——明天吧,明天我給皇後照幾張。”
溥儀向婉容看去,見她穿著素花旗袍,腰肢窄窄,更襯出她的窈窕與嬌美,那眼中也就柔情萬種。
“皇後,剛才的曲子有點太悲傷了。初夏的時節,萬物勃發,一派欣欣向榮,皇後怎麼選唱那種曲子、那種詞?”
婉容道:“皇上沒看見那藤下柔弱的纖黃的小草,隻見到花紅柳綠,那纖弱的小草整日得不到陽光的撫慰照射,哪來的生機勃發呢?臣妾看到那不得陽光普照的小草,有感而發,又值黃昏來臨,故起淒涼之聲。”
溥儀道:“皇後,你是那怒放的月季,是那飽綻的牡丹,怎能說沒有陽光的照射呢?皇後不會自認為是小草——藤下的小草吧?”
婉容道:“就是那牡丹、月季,更需陽光的普照、雨露的滋潤,不然,別看它今日盡展風采,明日它就會枯萎的。”
潤麒大致聽懂了他們的談話,道:“皇上、皇後,進膳吧,陽光總會……總會……我不說了,我說不上來。”
晚膳很快進完,潤麒調皮地道:“皇上,我到養心殿去了,皇上就留在這兒吧。皇後主子,如今有了皇上了,我自然……自然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了——我懂,我還是早早地走開吧。”
“說什麼呀!看打!”婉容嗔怒道。
潤麒走了,溥儀攜婉容進了內室,一歪倒在了炕上。
“來,來,過來皇後。”溥儀柔聲喚著婉容,婉容走到炕邊,坐下,溥儀一把摟過她,在她唇上、耳邊、項上狂吻起來。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婉容高興地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一清早,令宮女們詫異的是皇上和皇後——特別是皇後,並沒有像她們想象的那樣很高興,反而神情沮喪,臉色黯然。宮女們為皇後和皇上穿戴,看著他們倆木然的神情,疑惑不已,滿腹狐疑。
宮女們侍候皇後、皇上穿戴好,退了出去。
婉容道:“皇上,說什麼也要在這裏吃早點,我們不要讓內監和宮女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皇後,”看不出溥儀那茶色近視鏡片後的眼光,但可以充分體會到他的羞愧、內疚,他說道,“我教你學拍照。”
“皇上,以後吧,今天皇上不會有什麼好情緒——不過,我不希望這樣。我們都是有新思想的人,我也進過學堂,我們都不要有什麼思想負擔,下次我們再試試看——皇上要好好保養身體。”回到養心殿,溥儀不想見到潤麒,怕又想起昨夜的尷尬,他便一步不停地又到了毓慶宮。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美意。毓慶宮中,陳寶琛師傅居然也笑眯眯地看著他,道:“皇上,人之常倫是不可廢的,是要遵守的,不然,萬物怎能生生不息呢?孔聖人、孟聖人都讚同天地一家春、乾坤合一、陰陽交配的。”
溥儀更加恐慌:我在儲秀宮中過夜的消息真的就這樣不脛而走,傳得這樣快!
朱益藩師傅進來道:“皇上,臣給皇上配一種藥,今天奉給皇上。皇上的身體有點虛弱,要補一補的。”
“上課吧!”
溥儀臉色蠟黃,低著眼睛道,聲音涼得如天山上的千年冰雪。
陳寶琛和朱益藩麵麵相覷,朱益藩知趣而疑惑地離開了。
下午是莊士敦的英文課,見溥儀來到了毓慶宮,說道:“今天皇上來上課了,為什麼不到各處督促清點、到處盤查盤查?”
“一切都安排好了,都在有條不紊地做著,我還是來上課的好。”
“皇上可不能大意,不要以為萬事大吉了。今天我經過神武門,見一個護軍審問一個拿椅子的太監問他拿椅子幹什麼去,那太監說是拿到宮外去修。可能護軍覺得這事有點蹊蹺,就過來拿起椅子檢查,結果椅子的坐板有夾層,裏麵藏了許多珍寶。”
“什麼!青天白日裏偷盜,也太大膽了!我親自看看去!”
“把他叫到這兒來審問得了。”莊士敦也想參與審問,於是建議皇上把太監提到養心殿。
太監被敬事房的眾太監押到養心殿的院中,溥儀命令把他捆在鬆柏樹上。
溥儀道:“今天朕問你問題你要照實答,不然,打得你半死,讓你在這裏喂螞蟻——看到了嗎,這裏的螞蟻可厲害了。”
“萬歲爺饒命,奴才再不敢了。”
“那要看你說不說實話了。”溥儀道。
莊士敦道:“如果你說了實話,我擔保你的生命安全。”
溥儀問道:“你知道還有哪些人在偷?怎麼偷?怎麼把偷的東西運到宮外的?”
“奴才家有老母,病得厲害,昨天弟弟從老家到京,說了母親病重的事,我一時無奈,今天就做了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別的人是不是偷,奴才確實不知。”
“打!”溥儀一聲令下,竹鞭如雨一樣抽在那太監身上。
螞蟻聞到了血氣,成群地爬到那太監身上,在血流得多的地方,黑壓壓的竟滾成了疙瘩。
“你不說實話,就這樣讓螞蟻慢慢地把你吃掉!你知道‘螞蟻啃骨頭’的俗語嗎?這些螞蟻會把你的骨頭都啃光的!”
溥儀惡狠狠地盯著他,拿起竹鞭往他身上猛戳了幾十下,那血更汩汩流出。
莊士敦道:“皇上,別打了。”他轉向太監問道,“你說建福宮庫房的門都是鎖著的,你是怎麼把裏麵東西偷出來的?”
“我……”太監又閉上了嘴。
莊士敦向溥儀使了個眼色,溥儀會意,向其他的太監說道:“你們都回去吧,我和莊師傅在這裏就行了。”
溥儀和莊士敦目送著太監走出養心殿的院子,突然,樹上的太監“啊”地一聲慘叫,溥儀和莊士敦回頭一看,見那太監的嘴上滿是鮮血,溥儀嚇得臉色慘白,大叫:“護軍!”
有幾個侍衛躍進院子,道:“萬歲爺,怎麼了?”
莊士敦道:“看看那太監的嘴怎麼了。”
一個侍衛走上前,用手指拭了拭那太監嘴上的血,道:“這個人不能說話了,他的牙和舌頭都被石頭子兒砸得稀爛——他也活不長了。”
溥儀嚇得兩眼發直,莊士敦駭異得毛骨悚然,道:“怎麼可能?剛才院子裏空無一人,哪裏來的石子這麼厲害?”
莊士敦不太相信護軍,大膽地走上前一看,更為駭異,這人的嘴傷得比他想象的要厲害,而一個石子,棱角分明鋒利,還在那人的嘴裏呢,而地上則掉了幾顆牙齒。
“中國的功夫莊師傅是不懂的。特別是在這大內,更是有許多高手。”侍衛道。
莊士敦相信了,但是他道:“無論如何,我想,皇上清理寶物的決心是不會變的,對偷盜的盤查會進一步展開——對嗎,皇上?”
“對,我一定要一查到底,一清到底!”溥儀道。
幾天過去了,內務府和羅振玉、王國維等十幾人繼續清點著建福宮的珍寶,發現丟失的越來越多,本來,這裏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清點過,到底有多少寶物,誰也說不清。那麼,這裏到底丟了多少寶物也說不清。
溥儀流下淚來,他暗恨自己的無能,不要說恢複祖業了,甚至連祖宗傳下來的故物都保不住!他更沒有心思跟他的後妃廝混了,每到夜幕降臨,他隻是在宮中的空曠之處漫無目的地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