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外麵,人們也翹首觀望。溥儀分明地聽到牆外人們的讚歎聲、歡呼聲。
“這是個辭舊迎新的夜晚,明年,我們的事業將如這時的天空一樣輝煌!”溥儀在心裏默念著,躊躇滿誌。
正月十四是溥儀的萬壽節,養心殿內外,又大張筵宴,網球場上,又是一夜的煙花焰火。
宮裏人喜笑顏開:幾十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在這美好的春天裏,溥傑和唐怡瑩結了婚,婉容的哥哥潤良則和溥儀的大妹韞媖結為連理——這真是親上加親。
可是,鄭孝胥的改革卻碰了一路的釘子。
內務府總理大臣的辦公室裏,鄭孝胥兩眼黯淡無光,眼皮鬆弛。
紹英道:“總理,您看這內廷的開支如此巨大,現在連莊師傅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主催得又厲害,怎麼辦?”
內務府空空如也,春節期間皇上的鋪張和幾起婚事,更是把內務府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錢是拿不出來,可是若抵押的話,一來皇上不情願,二來國會議員剛致函民國內務部,讓他們製止清宮的抵押,內務部轉來的函件就在鄭孝胥的桌子上,而且,外邊還盛傳北洋政府擬派馮玉祥、李石曾等起草保護清室文物古物的法案,這時若再事抵押,肯定會引火燒身,怎麼辦?
鄭孝胥道:“莊師傅的房租,民國政府也有份,和房主說清楚。”
紹英道:“那時是徐世昌做總統,他說的話,在今天還算數嗎?”
“那麼——”鄭孝胥道,“把宮內安吉所的房子修理一下,讓莊師傅搬到宮內住吧。”
“這——合適嗎?”
“有何不可?”鄭孝胥拿出不容否決的姿態。
“好吧。可是內務府各級人員的薪俸,欠了這麼多,現在正是新春過後,青黃不接,他們嚷著要補發,怎麼辦?”
這才最讓鄭孝胥頭痛,內務府欠其官員的薪俸,多得無法計算。
“他們世代受大清的蔭庇,現在正是艱難的時候,讓他們講點奉獻,總不為過吧?”
“可是現在來上班的人越來越少,差不多隻剩下我們幾個內務府大臣了——下邊司員上班的也寥寥無幾。”
原本鄭孝胥要裁減冗員,現在,他還沒動刀子,內務府的人走了大半,這是他始料不及的。這個時候,他意識到他在皇上麵前的大話,就要破滅了。
可是,鄭孝胥心一狠,道:“既然他們不來上班,就永遠不要來了,而且,對奉宸宛、武備院、上駟院、銀庫、燈庫、皮庫的人,我都要裁減;另外,上賞、津貼等名目一律取消,所有薪俸改為月薪,這樣,內務府的開支就大大減少了。”
紹英心裏一驚,他原以為他說了那些話鄭孝胥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反而更進一步,如果真的這樣裁減,他們過去建立的網絡就要被破壞,想了一想,紹英道:“總理,若是減撤人員,就必須首先補發欠薪,其次還要發遣散費,不然,他們告上法院,咱們怎麼應付?”
是啊,你要裁人家,就必須首先把欠人家的付清——如今是民國,如果不這樣,他們真的告上法庭怎麼辦?
鄭孝胥又看了一眼所欠內務府各級人員的薪俸,眼前一黑,這是無論如何也償付不起的,他如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在椅子上。
紹英暗笑。
鄭孝胥突然來了精神,似打足了氣的皮球被誰猛拍了一下,他一蹦,站起來,道:“將內務府的官房租庫裁撤,把房產、土地全部拍賣,這樣,經費不就解決了嗎?”
紹英不慌不忙地道:“總理到內務府不久,不知實情。內務府所管的房地產確實不少,在官房租庫裏,光契紙和租約就堆了三間庫房,多少年來,從沒有人動它一動。可這些年來,大部分的地產房產被民國政府接管,盜賣的也不在少數。房產就說不清楚了。總理,我問一句話你就明白啦,您說,這紫禁城的房產屬於誰?”
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鄭孝胥又癱到椅子上。
紹英心裏又是一陣冷笑:你這個毛頭小子,能動得了內務府嗎?
許久,鄭孝胥才有氣無力地道:“還有一個辦法。我在商務印書館工作多年,那裏的人我很熟,如果把文淵閣所藏的《四庫全書》運往上海,由商務印書館影印出售,肯定能獲得一筆厚利。”
紹英心想:你與商務印書館熟悉,肯定也能發一筆橫財!不過,到了這個地步,紹英也不再說什麼,道:“這個辦法可以試試,咱又不損失什麼。就是不知道皇上那裏怎麼樣。”
“皇上那裏,我去說說看。”
鄭孝胥來到養心殿,見羅振玉正和皇上說得親熱,心裏不免厭惡。
見鄭孝胥來了,羅振玉起身告辭,向鄭孝胥舉一舉手,走了。
鄭孝胥道:“皇上,羅振玉的散氏盤、毛公鼎的古銅器拓片、佟濟煦的珂羅版宮中藏畫集都賣了大價錢,轟動了中外。像這樣的清點,為公為私是說不清楚的,所以,臣以為,羅振玉此人不可太信他。”
“唔——”溥儀道,“怪不得有人上奏說羅振玉等人清點古玩字畫是越清點越少,看來絕不是空穴來風,你也要多加注意!”
“是,皇上。不過,我從羅振玉的拓片得到啟示,如果把文淵閣的《四庫全書》拉到上海印書館影印,既可得一大筆錢,解決宮內緊缺的經費,又可展示大清在文化上的偉大貢獻,擴大皇上的影響,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溥儀大喜,道:“好!這又不是抵押,隻是影印,東西還是咱的,這個法子好!”
“猶如那拓片一樣,是從宮中的樣本拓取的,賣了好價錢,也應歸入宮中才是。”
“這倒提醒了朕,以後的拓片、影印、翻錄、抄錄都必須經過朕的批準,收入歸內務府,違犯的,按偷盜治罪。”
“那麼影印《四庫全書》的事……”
“就交與你了,你全權處理此事,去辦理吧。”
鄭孝胥剛一退出,侍衛報:“魔術師韓秉謙師徒來了。”
“快進。”
韓秉謙帶著徒弟進了東暖閣倒身下跪,口稱:“皇上吉祥。”
“起來吧。”
“謝皇上。”
“這就是你那徒弟,不錯,是英俊逼人,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李玉亭。”
“果然如玉樹臨風,雖是小小年紀,舉止倒很老到。”
韓秉謙道:“江湖中人,從小曆練,比不得一般人家子弟。我這徒弟雖然不足十五歲,但學藝已有八年了,出入的場所場麵,見到的世情世麵都是極豐富的。”
溥儀道:“這就更好了。”
韓秉謙道:“不知皇上叫小的師徒來要表演什麼節目?”
溥儀笑道:“卻不是表演節目。”
“那麼是……”
“你這徒弟身上的功夫如何?”溥儀做了幾個架勢。
韓秉謙道:“身手倒是出類拔萃的——玉亭到梁上去。”
李玉亭一個跟頭翻上去,如紫燕打了個翻身,輕輕地落到梁上,沒有一點聲息。
“好!”溥儀讚歎一聲,道,“我讓你們來,不好說出口的,想讓玉亭做我的隨侍。”
“玉亭,還不快謝謝皇上恩典!”
李玉亭聽師傅這一吆喝,便倒身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頭,朗聲道:“謝萬歲抬舉。”
“玉亭,真是你的造化!從今以後,你可有出息了!”
“看賞。”溥儀一聲叫,有太監捧出盤子,盤子上是滿滿的珠玉金塊,韓秉謙也不推辭一句,跪地磕頭謝恩,把東西裝進了包裹。
得了玉亭,溥儀整日沉浸在魔術之中,按李玉亭的指點,他買了許多變戲法的道具,經常練習,一個月下來,身手靈活,也能玩幾種戲法,於是便把溥傑、溥佳及幾位妹妹叫進宮,在他們麵前賣弄,這自然博得了許多誇讚,溥儀更是高興萬分。
溥儀想:皇後和淑妃看了我的戲法,也一定拍手叫好,哪天玩給她們看看。
溥儀忽然覺得,這些天來他幾乎天天都去看婉容騎自行車,卻好長時間沒有到文繡那裏去了,於是他便來到重華宮。
“萬歲爺來了。”太監在院子中傳報。
溥儀做了手勢,讓他們不要聲張,他要和文繡開開玩笑。於是他走到文繡的窗前,敲了敲窗,裏麵沒有人應,又敲了敲,裏麵還是沒有人應。溥儀的熱情不免減下來,他知道文繡酷愛讀書寫字彈琴,她的學問,早超過婉容。可是這會兒並沒有讀書聲和琴聲,若是在寫字,她應該聽到的。溥儀疑惑之中又敲了一下,仍是沒有人搭理。他怏怏地折回到門口,進屋裏去了,見桌子上和琴架上並沒有人影,便往裏去,見文繡側身睡著,他又輕步上前,拽了根自己的頭發,插在文繡的耳眼裏,撚了幾下。
文繡這才翻身坐起,笑道:“癢死人了,你幹什麼?”
“幹什麼,獻你一朵花。”
“哼,還不是獻給你的什麼伊麗莎白,她是女王,咱是什麼!”
“看!”忽然,溥儀的手中長出一朵玫瑰,文繡大喜,道:“這是怎麼回事?”
“看。”隨著溥儀的手又一轉,他的胳膊上,已站著一隻鴿子,紅紅的眼睛,四處張望著。
“戲法!皇上什麼時候學的變戲法!”
“這你也不知道?學了一個多月了,是李玉亭教的。”
文繡撇著嘴道:“咱哪裏知道皇上整天在幹什麼。”
“我不是來了嗎?”
“就是,這倒很稀罕,你今天沒去看人家騎車,不怕人家說你呀。”
“哪裏的話!你要是想學車,我也送你一輛。”
“哼!就這麼想著我!今天到這裏來,說不定是想表現自己呢。”
溥儀最怕人家說中他的心事,常言說,雨不大,濕人;話不多,傷人。而文繡的話又正把溥儀自覺不自覺的隱秘說出,溥儀很氣惱,來時的盎然興致早已化為烏有,可他想畢竟自己已一個多月沒來這裏了,倒是天天去婉容那裏,她心裏難受,也是可以理解的。於是溥儀道:“你也別生我的氣,我覺得你年齡還小,待你再長大點,我就會天天帶著你。”
“喲,那把皇後放哪兒呀,人家是‘後’,咱是‘妃’,你這樣說,不怕舌頭長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