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浙江省委黨校 陶濟
“茶禪一味”或“禪茶一味”已經說得很多很多了。唐宋以來,說了1500多年。改革開放以來,說了30多年。跨入21世紀以來,隨著現代禪茶的勃發和禪茶文化的振興,也已經說了10多年。盡管破解的說法莫衷一是,堪稱百家爭鳴,然而加以歸納,無非茶家和禪家兩大係列:或以茶入禪,以茶化禪,或以禪入茶,以禪化茶。共同之處在於,從茶與禪之間的相互關係著眼和切入。不同之處在於,茶家以茶入禪,以茶化禪,突出了茶與禪的相互關係,並且強調了主導茶禪關係的人茶關係;而禪家以禪入茶,以禪化茶,突出了禪與茶的相互關係,並且強調了主導禪茶關係的禪人關係。重要的卻是,人、茶、禪三者之間致中和合的文化交互關係,從根本上決定和主導了人與茶、人與禪、茶與禪之間的多重交互關係及其交互整合過程。本文重新探解“茶禪一味”和禪茶文化,正是聚焦於人、茶、禪之間致中和合的文化交互關係及其交互整合過程。
一
茶也罷,禪也好,總是對人來說的。“茶禪一味”,同樣總是對人來說的。沒有人,既不會有“茶味”,也不會有“禪味”,更不會有茶禪關係、人禪關係的“茶禪一味”。所以,當從人的喝茶轉變為品茶說起。
有的研究者如此描述人的主體品茶心態:“在茶葉那既苦又甜的滋味中,感受茶那一絲苦澀,拋棄那一點惘悵,茶水與心情共鳴,在遐想中回到自我,你才可以真正懂得人生。普通的茶,不普通的意境。平凡中顯示出超俗,淡雅中不乏激情,它讓你更加清醒,也讓你更加脫俗。”在論者看來,飲茶特別是品飲一杯好茶,首先感受到的是茶水中既苦又澀且甜等各種滋味。繼而引發了人生經曆中冷暖悲歡等各種心情。於是茶味與心情共鳴,牽動了既超越茶水又超越心情的遐想。最後在遐想中回到了既感性又理性的自我,不僅從品茶到品心情、品人生,而且從品人生、品心情到品茶,雙向地互聯、互促、互補、互通。讓自我跳出以往現實生活和人生經曆中的千滋百味,真正懂得人生,不乏激情而更加清醒,以至在普通、平凡的人生中脫俗、超俗,跨入不普通、不平凡的人生意境。他認為:“其實從品茶中可以暴露你的心境和折射出你的人生”,“你會發現茶的味道與人心境很相應”。他強調:“飲茶是生活品味體現之一,追求高品位生活的人都講究飲茶的品位”,“飲茶實際上成了一種文化享受”。
盡管論者描述、解析、表明了飲茶是一個品味人生的過程,並且是一個整合人、茶以及人、茶以外各種要素的文化享受過程,可是仍然需要進一步從人與茶之間文化交互關係及其交互整合過程的層麵和高度,加以深入的悟解、透徹的剖析、明確的闡釋。務必實事求是,既要弄清楚是什麼,又要弄清楚為什麼,更要從是什麼和為什麼中引出本質聯係和固有規律。
第一,人與茶的關係。在飲茶過程中,人和茶是兩大必要條件,缺一不可。人首先與茶無意或有意、自發或自覺地聯係起來,構建人與茶之間既屬人又為人的人茶關係。道理很簡單。不是茶找人、茶品人,而是人找茶、人品茶。人是為了滿足自我生存和發展的需要,而找茶、種茶、製茶、飲茶和品茶。
第二,人與茶致中和合的關係。在茶飲過程中,有兩個既不可截然割裂又不可混為一談的必然方麵。一方麵,人必然選擇合乎自我需要的茶品。不僅優選合乎物質生活需要的茶品,而且優選合乎文化生活需要的茶品,乃至優選合乎修身養性、人際交流、專業溝通、商務洽談等各種需要的茶品。這從理論上說,就是合乎人的主體目的性。另一方麵,茶品的開發、生成、改變、發展,既是一個受到土地、氣候、水分、溫度等各種生態條件製約和決定的自然運動過程,又是一個受到技術、工藝、設施、裝備等各種人為條件製約和決定的社會運動過程。而自然過程和社會過程,並不以人的心情、意誌、能力、行為所轉移和改變。這從理論上說,就是合乎獨立於主體以外茶的客觀規律性。
需要注意的是,飲茶必須用水衝泡茶葉或煎煮茶葉,品飲茶水或茶湯。所以,泡茶或煮茶是飲茶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把人與茶進一步聯結起來並且結合起來。一是作為人與茶之間的必要中介環節,致中於人與茶的緊密聯係和無縫對接。二是作為人與茶之間的充分中介條件,和合了人與茶的雙向互動和有機統一。三是作為人與茶之間的整合中介機製,附加並且融入了茶技術、茶藝能、茶禮儀、茶文藝、茶器具等各種文化要素,加快、增強、拓展、提升人與茶的互聯、互促、互動、互通。從理論上說,就是合主體目的性與合客觀規律性,由表及裏、由外及內、由低及高的過程化的結合和統一。
第三,人與茶致中和合的文化交互關係。當今茶品早已不是原始生態的茶葉,而是經過人為開發采製加工的茶品。在人為培植茶樹采製茶葉精細加工的過程中,一方麵,茶樹和茶葉一再並且持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種根本性變化的方向和實質,就是屬於人並且為了人,不斷體現和實現了人與茶之間過程化合目的性和合規律性相結合與相統一的致中和合。茶之所以成為茶品,這從理論上說,就是茶樹和茶葉對人來說的人化過程或主體性的對象化過程。另一方麵,人也同時同步一再並且持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種根本性變化的方向和實質,就是人堅定不移和持之以恒地在實踐中從客觀上認識和改造茶樹和茶葉,並且又從主觀上認識和改造人與茶樹和茶葉相適應特別是相順應的自我,不斷體現和實現了人與茶之間過程化合目的性和合規律性相結合與相統一的致中和合。人之所以成為茶人。這從理論上說,就是人對茶樹和茶葉來說主體性的物化過程或對象化的主體性過程。人化過程和物化過程是同一個過程的兩個不同方麵,人成為茶樹和茶葉的人,而茶樹和茶葉成為人的茶樹和茶葉。所謂“同一個過程”,正是人與茶致中和合的屬人和為人的文化交互關係得以構建、演進、發展的交互整合過程。這從理論上說,就是人的對象化過程和主體化過程相結合與相統一。
值得關注和注重的是,飲茶特別是品茶過程,同樣是人的對象化過程和主體化過程相結合與相統一。不同的是,人與茶之間的文化交互聯動更加直接,文化交互範圍更加擴大,文化交互層次更加深入,文化交互品質更加提高,文化交互價值更加升華。人在品茶的過程中,不僅進一步推動和促進了人茶之間的文化交互關係,而且進一步把人茶關係拓展和提升為文化交互高度的人茶一味。人茶的文化一味,決定了文化的人茶一味。這就是為什麼在相當長的一個曆史發展過程中,在茶品小農生產的曆史條件下,茶飲過程的技藝、器具、詩文、書畫、學術乃至茶風、茶情、茶韻、茶意、茶道等茶文化的傳承和弘揚,遠遠大於、快於、強於、勝於茶葉種植采製加工過程中茶文化的推進和發展。
因此,描述、解析、表明飲茶品鑒文化,僅僅從人的主體心態出發是不夠的,以茶味與心情共鳴為中心又是不夠的,由品味人生上升到文化享受也是不夠的。更為重要和必要的是,以人為本,從人與茶的關係出發,以人與茶致中和合的關係為中心,由人與茶之間的品飲文化關係上升到致中和合的屬人和為人的文化交互關係及其交互整合過程的層麵和高度,重新悟解、剖析、闡釋。
二
“茶禪一味”,不僅涉及人茶關係,而且涉及人禪關係或禪人關係。所以,繼說人禪關係。佛禪的核心和根本,在於人禪關係。
從公元一世紀起,印度佛教傳播到中國。印度佛教及其禪學和禪修逐步在中國產生了吸引力和影響力。人們常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其實不然。由於經濟、政治、社會特別是文化上的“水土不服”,一是中國固有文化諸如道家文化、儒家文化的抵製,二是中國固有宗教諸如法嗣道教、民間宗教的抵製,印度佛教包括印度禪學和禪修的“經”,並不好念。直到公元7世紀,大唐高僧玄奘遊學印度,並且在印度無遮大會上辯論獲勝、載譽歸國以後,印度佛教及其禪學和禪修才在中國加大並且加快了傳播的步伐。外來高僧特別是以玄奘為代表的中國高僧,深刻地總結了以往佛教傳播正反兩個方麵的經驗教訓,推動和促進了佛教的中國化。玄奘等高僧先後創立了早期中國佛教的各個宗門,諸如法相宗、華嚴宗、天台宗、淨土宗、禪宗等等,佛教的發展中心才轉移到中國。
中華民族尤其是以農耕經濟為主的華夏漢族,恪守不走極端、包容兼顧的致中和合之道或中庸和諧之道,兩端致其中,差別和其合。從這個意義上說,致中和合的價值觀念與行為取向,是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主流、主體和主導。即使在現世和來世的關係上,也致中和合。不是以來世為目的,現世為手段,而是在現實中追求未來,在人生中追求幸福。即使在人間和天堂的關係上,也致中和合。不是把人間和天堂切斷分裂並且對立起來,而是堅信人間有天堂、天堂在人間,並且創造和造就人間天堂。致中和合的價值觀念和行為取向,貫穿和滲透於中國文化及其各種形態之中,不論道家文化、儒家文化,乃至法嗣道教、民間宗教。
法相宗、華嚴宗、天台宗、淨土宗等有別於印度佛教的早期中國佛教宗門,雖然顧及到中國的國情、文化和發展的需要,但是畢竟從印度佛教脫胎而來,並沒有完全換骨。一是同印度佛教保持密切的聯係而一脈相承。二是剪不斷、理還亂,骨子裏還是印度佛學及其修行之法。三是與其說是內容的中國化,不如說是形式的中國化。而形式上外表包裝的中國化仍然改變不了內容上朦朧曖昧的中國化。為什麼這些早期中國佛教宗門,即使在興盛期也隻能在有限範圍內少數崇信者中擴散,然而卻在中唐安史之亂之後加速式微,根本的原因就在這裏。
令人刮目相看的中國禪宗,非但沒有加速式微反倒加速發展。印度佛教中的禪學及其禪修,相對於印度佛教整體來說比較獨特,突出一切空無而強調個人解脫。用坐定和守戒的禪修方式、方法,克製人的心情和欲望。早期中國佛教的禪宗,就是從印度禪學不是演進而是演化、隻是脫胎而並非換骨過渡來的。正是在公元7世紀,中國禪宗六祖慧能,以較為徹底的佛教中國化發動了佛教中國化的又一次革命。在他看來,既然一切空無,一切都是幻象,那麼也就不存在什麼心情和欲望,也就不存在什麼個人和解脫,也就不需要時時苦讀和背誦佛學經典畫地為牢,也就不需要天天坐定和守戒作繭自縛。隻要保持和恪守平平常常的心和平平常常的意,也就是平平常常的無心和無意,人就可以大徹大悟一切並無差別,就可以無為而為,就可以不解脫而解脫,就可以從現世此岸跨入來世彼岸。他明確認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慧能不僅把中國道家文化的“無心是道”,轉換成中國禪宗文化的“平常心是道”,而且把中國道家文化的“無為而治”,轉換成中國禪宗文化的“無為而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