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寧的安排如此妥當,卻無法落實下來。這段時間家裏卻頗不寧靜。他的心情也如大太陽底下五黃六月的熟麥子,越來越焦躁。簡單說來,有一喜,一氣,一憂。兒女是父母一輩子的債,他和老伴兒的喜氣憂自然也都來自兒女。不過夫婦倆的表現症狀不同。老伴一遇事就犯高血壓,他是一遇事就犯心髒病。有時候是老伴的高血壓引起了他的心髒病,有時候是他的心髒病引起了老伴的高血壓。總之是夫唱婦隨,連鎖反應,有著親密的因果關係。
老寧有四個孩子,在同茬人裏,這個數目不算少。大女兒子秋出生於一九七,兒子子春出生於一九七三,但老寧對家裏隻有一個男孩子顯然覺得保險係數不夠,那時已經開始提倡計劃生育,口號是“一個不少,兩個正好”。這話老寧倒是讚成的,不過得補充一下:女孩一個不少,男孩兩個正好。好在勢頭還不是太緊,老寧就決定讓老婆再繼續生,二女兒子冬生於一九七五。這讓老寧很不滿意,於是繼續在老婆肚子上勤懇工作,結果一九七八年又生了小女兒子夏。子夏在子宮裏發育過分,胎盤與子宮壁也黏結在了一起,引起了大出血,老寧細心給老婆調養了半年,才讓她的身體勉強恢複了基本的底氣,湊合著上了班。這讓老寧徹底斷了再生個兒子的念想。
四個孩子腳挨腳長大成人,上學,工作,倒也都沒出什麼大的岔子。到了婚戀這一關,兒子還算順當,三個女兒卻一個比一個不爭氣。大女兒子秋就不說了,好不容易結了婚,過了三年就又離了,重新壓到他寧家的倉庫裏。這讓老伴第一次犯了高血壓,他第一次犯了心髒病。家裏沒地方住,女婿謝英苦苦求著,子秋就住到了謝家空著的老院子裏——謝家二老常年在珠海女兒家住著。聽說子秋一直堅持付房租給謝英,以此抵觸謝英試圖複婚的努力,現在已經單身了兩年,還壓根沒有和謝英複婚或者和別人結婚的跡象。她在交通局是人事處處長,小小一官,沉默寡言,脾氣古怪,一家人都不敢招惹,也隻好由她。最近氣他的是小女兒子夏,一年前哭著喊著要跟子秋一樣去獨立,老寧隻好放她去自由,於是她歡天喜地地在外麵租了房子單住,租的房子恰好和過去的一個老同事在一個小區,後窗正對著老同事的陽台。老寧終究是不放心,就拜托老同事替他盯著點兒。前些天老同事神態憂戚地向他彙報:子夏一個月內留宿了三個不同的男友。“很亂哪。”老同事說。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還經常不拉窗簾。”老寧頓覺自己晚年失貞,麵紅耳赤,恨不得立時鑽到地下。當即就把子夏逼回家中,打罵了一通,——老兩口因此第二次雙雙犯病。老寧發誓要對子夏嚴加管教,現在的子夏除了每周一次去單位值夜,其他時候都必須嚴格遵守朝九晚五上下班。喜的是兒子這邊。子春兩年前結的婚,兒媳婦漂亮能幹,最近懷了孕,他馬上就能晉級為爺爺——可讓他憂的也在這兒。爺爺奶奶不能白當,得操一份兒爺爺奶奶的心。要想去清清爽爽地度夕陽紅就得請人來替他們操這份兒心。什麼人?當然是保姆。現在的保姆很嬌貴,常常首要條件就是住單間。話說回來,就是不怎麼挑剔,他也得給人家一張合適的床位。床位從哪裏來?隻能從現有的房子格局中想辦法:三室兩廳,一百二十平米,要說也不小,卻是一點空兒也沒有。小兩口一間,老兩口一間,子夏和子冬一間。仔細算來,能嫁的,該嫁的,敢催著嫁的,就是三十出頭的二女兒子冬了。
對於子冬,老寧夫婦其實是有些愧疚的。四個孩子裏,隻有這個女兒沒讓他們兩口費什麼勁。子冬生下來這一年,子春三歲,子秋六歲,子春又特別淘氣,他們倒著班帶三個孩子,每天都像衝鋒打仗,實在是太累。合計了合計,子冬身體棒,看著潑皮結實,粗養粗養估計也沒什麼,於是一狠心,就把子冬送到了鄉下老家。那時候子冬還不滿一歲,四歲那年正想把她接回來,又不慎懷上了小女兒子夏,結果直等到子夏上了幼兒園她才得以返城。回來那年,子冬七歲,正好趕上上小學,說一是“妖”,說二是“樂”,一口的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