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下回來之後的子冬和父母的話很少,一直有點兒不貼心思的樣子。明明在外麵有說有笑,回到家就一本正經,沒有多少素常女孩子們撒嬌活潑的神情。“老大嬌,老小嬌,不嬌就是半中腰。”常言說得有道理,她自己又不討嬌,他們做父母的也隻好不嬌她了。到了寒暑假就主動要求去鄉下陪奶奶,後來上了高中,功課太緊張,奶奶也去世了,才漸漸不再回去。總而言之,倒是個省心的。不過相比於淘氣的孩子,省心的總讓他們覺得遠,有些怵,沒有多少發言權。他們也都有些顧忌這個女兒。凡事一般也都由著她拿主意。於是長大成人之後,別人家的女兒都是剛出鍋的熱饅頭,火急火燎地就被搶斷了貨,隻有子冬,談似乎也沒少談,卻是一個也沒定下來,他們也就任由她晃晃悠悠到了現在。
但是如今東風已經開始吹,戰鼓已經開始擂,這情形肯定是不能再留她這麼繼續下去。即使不是為了騰床位,也得趕快打發她出門。畢竟有了兒媳婦。過去的兒媳婦要想熬成婆,得慢慢往上磨,現在的兒媳婦一磨也不用磨,進門就是婆。那個厲害勁兒他一搭眼兒就知道。雖然眼下看著姑嫂們還處得不錯,卻都不是長久的事。媳婦不是婆養的,扁擔不是草長的,和他們做父母的怎麼能一個心思?嫂子長長遠遠擔待小姑子的有幾個?說到底也是眼中釘,不過釘大釘小釘軟釘硬而已。話說回來,即使兒媳婦能擔待,子冬也真是大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不僅成仇,還耽誤著子夏。真是莊稼怕誤節氣,嫁女怕誤女婿。一個老姑娘,放在家裏成心病,講到家外是短處啊。
打定主意,老寧和老伴很快就發起了所有的親戚朋友給子冬介紹對象。插起招軍旗,就有吃糧人。最起勁的是老寧一個老同學的妹妹,孩子們都叫她劉姨,是區民政局的副局長,兼管著結婚登記處和一個局屬的“鵲橋”婚介所,手裏適齡男女的人茬像永遠也長不完的韭菜,左邊進,右邊出,割了一層還有一層,據說促成了很多對。條件的便利讓她充滿了參與的熱情。子冬很快被卷入熱火朝天的相親運動,然而相了一輪又一輪,子冬的情思卻是紋絲不動。眼看著一天天過去,頭發長了又短,白了又染,既不能把兒媳婦的圓肚子摁下去,又不能把子冬的死心眼揪出來,老寧夫婦這個愁啊。該嫁的女兒該潑的水,要是老潑不出去,存在盆裏總讓人眼暈。尤其是母親,一看見子冬她的眼珠子就愁得掉顏色。子冬覺得自己這盆水要是稍微再有些深度,她老人家肯定想栽到裏頭紮猛子。
他們的愁,子冬當然不能不知道。但是,對於自己的現狀,子冬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子冬也曾經向老寧建議過到外麵租房子住,被老寧斷然拒絕。此事有子夏作前車之鑒,老寧已經總結出寶貴教訓:女兒是朵花,在沒移栽到別的盆裏之前,還是種在自己的園子裏看著踏實,要不然,很可能就成了野花。
心是人最盈潤的水,愛情則是這水裏最水的水。子冬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作為水中之水,它在人心裏最柔軟,最溫存,最遊移,也最清濕。它最不確定,最能吸收,也最有彈力。隻有這樣的質地,才最能把自己傾倒出去,同時也才最有可能把另外的人接納進來。
但這水中水卻不是想有就有的。當然,也不是不想要就沒有。子冬在二十六歲那年迎來了熱銷的最高潮,有六個男人前赴後繼向她求愛。其中有兩個是別人介紹的,可以省略不提。有一個是在網上認識的,見光死,亦可忽略不計。還有兩個是原本就追著她的大學同學,也沒有什麼新鮮意趣。剩下的那個人,身份有些蹊蹺。是子春的大學同學韋兵。那一年,子春新婚之後想換個新工作,韋兵受子春之托,給他介紹了個新東家,來家裏找子春的時候,給他開門的剛好就是子冬。後來他不止一次地對子冬描述初見的情形:“你剛洗過澡,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穿著一雙達芙妮的白涼拖,一身舊棉布的花衫花褲,衫領上還鑲著一圈孩子氣的荷葉邊兒。你一打開門我就愣了,覺得這個人在我心裏似乎已經長了二十多年,就等著這一瞬。”
這話很文藝。子冬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被他說得像山楂糕般酸軟,就和他悄悄出去吃了一頓晚飯。飯店環境不錯,菜也做得漂亮,因為是第一次單獨的飯局接觸,兩人都帶著些拘謹。菜一一上來,正式開吃。從韋兵一拿筷子起,子冬就發現,他愛在菜盤裏劃拉。回合不多,也就兩下,左一下,右一下。哪怕是一塊已經選定的菜,他也要這麼劃拉劃拉,再夾起來。看著他的筷子在盤裏翻雲覆雨,子冬就倒了胃口,再也吃不下。韋兵看她停止,問她怎麼了,子冬說她習慣散一會兒步再吃飯,今天沒散步,所以沒有食欲。韋兵連忙誇道:“好習慣。應該堅持。有了好習慣真是值得慶幸,能倚靠一輩子呢。”子冬沉默。她知道,自己對韋兵的感覺已經到此為止。當然,計較劃拉菜這個動作是有些鑽牛角,可根據經驗,隻要是能被牛角戳破的東西,那就漏了真氣兒。真氣兒漏了,沒法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