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山棗刺紮在我的褲子上,我把它拔下來,在我的手上刺著,手指上冒出一粒粒鮮紅的寶石一樣的血珠,像一朵朵小花。我從不知道,手指上能開出這麼美的花朵。

哭 墳

我想,我和“鳥王”得蹲校長辦公室。王潔瑩必得告訴老師。我天天揪著心,盯著老師的嘴,等待著她從嘴裏吐出那幾個可怕的字。

可是,我終於沒有等到。王潔瑩根本不是那種人。那天,她的“綠色和平小組”的同學,把她從島上接下來後,好像就忘記了這回事,她照樣上課,照樣為啄木鳥釘鳥巢,照樣換板報。隻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眼睛裏又多了幾絲憂愁……是因為我傷害了她那純潔的心,還是因為“鳥王”的鳥拍子至今不交?

事情過了不到半個月,一天快放學時,“鳥王”發布了“緊急命令”,放學後,幾個哥們兒到墳地集合,有要事。

我想逃,可是,根生一直跟著我。

我們來到墳地時,“鳥王”堆好了一個小墳。墳前用磚頭擺了一個碑,碑上貼著一張白紙,紙上寫著“王潔瑩永垂不朽”“畫眉、柳葉兒、麻雀、烏鴉、貓頭鷹敬獻”。“鳥王”用白紙折了個孝帽子,腰裏紮了一條用白紙卷成的白帶子。他把用磚頭壓著的另外幾個孝帽子發給我們,說:“嘻嘻,一場好戲!”

“她又怎麼了?”我問。

“你不知道,早晨,我和根生、栓柱去逮鳥,我們把鳥拍子支好,轟鳥入籠,回來一看,鳥拍子一個不剩,是王潔瑩把它們收走了。追她,沒追到。要不,最起碼能逮兩隻畫眉,我親眼見它們飛過去的。”他吐了口唾沫,“不製服她,老子這營生沒法幹了……”

埋活人墳是我們這個地方對人最惡毒的詛咒。據老人說,這樣咒人一次,不死也得脫層皮,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誰被這樣咒死過。我再也不能傷害那隻小天鵝了,我想逃,“鳥王”一把抓住了我:“想告密?找揍!”

這時,根生叫了起來:“快看,她走過來了……”

王潔瑩離我們十多米遠時,“鳥王”拉我跪下,他帶頭,大家一起朝墳放聲大哭:

“哎呀,王潔瑩,你怎麼死得這麼慘哪!”

“你死了,鳥多可憐哪!”

“天哪,別讓她進天堂,讓她下地獄吧!”

“快去見你媽媽,你媽想你想得好苦哇!”

王潔瑩看見了她的墳,她的墓碑。她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眼裏沒有怨恨,沒有乞求。當她把目光投向我時,我分明看到她眼睛裏的質問。我顫抖了,想爬起來,“鳥王”的手捏得我好疼。哭聲又響起來了。

我也大聲哭著:“王潔瑩,你死得好慘哪,你不該這樣死呀……”哭著,哭著,我的淚水當真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蒙蒙淚水中,碧綠的湖水上,一隻受傷的小天鵝,悲哀地鳴叫。血從它那潔白的羽毛中流下來,流下來,湖水一片血紅……

當我睜開淚眼時,王潔瑩已經走遠了。

她的哭聲,順著風隱隱飄來,很弱,很弱,弱得像一縷縷輕風,像一條條雲絲。

我想,這哭聲會跟我一輩子了。

第二天,王潔瑩沒有來上學,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來。有人說她回了省城;有人說她投奔了一個遠房姑姑。

十多天後,我收到了王潔瑩信封上沒有寫地址的信:

…………

很奇怪,離開那裏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以後,也不會掉那麼多不值錢的眼淚了。為什麼多愁善感地掉淚呢?世界上有什麼值得掉淚呢?

離開那裏後,我好像戴上了一副墨鏡,世界蒙上了一層黑黑的顏色。這墨鏡甩也甩不掉。

我不怨你們,但我不理解,我對你們來說是那麼可怕嗎?

…………

詛 咒

夜的墨筆開始塗抹天邊。

天邊,一朵白色的雲緩緩地移動,像隻小天鵝。

王潔瑩肯定在詛咒我們。因為,這座“墳”,不光埋葬了她那綠色的夢,還埋掉了她那小天鵝一般的對人生對未來的向往……

這個小“墳”,埋的是一隻,不,不隻是一隻小天鵝吧,我們埋綠色的夢,就是埋我們自己,當所有的綠色的夢都被埋掉時,我們自己也就不再存在。

我詛咒我自己,我詛咒這座墳。我詛咒世界上所有這樣的“墳”。

我要找到她,寫信請她回來,那時,綠色的夢、潔白如雪的小天鵝,還會像童話中的白雪公主一樣死而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