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夢

爹的靈魂是被那群黑烏鴉卷走的。金貴總也無法逃出這種幻覺。

那年打春,每天,黑雲團似的烏鴉,鋪天蓋地卷了來,從東到西,從西往東,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到哪兒去。爹發喪的時候,吹鼓手們的哀樂一響,那群黑烏鴉不知從哪兒又飛了來。金貴像在夢中,被那吹鼓手努力奏出的哀樂與黑烏鴉的聒噪聲混合而成的聲浪,托起來,舉起來,飄飄悠悠,目送著向高處飛去的爹的靈魂化成一朵雲,一個光點,被烏鴉群吞沒了,掩蓋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天堂。

可是,娘似乎知道,那天堂是有的。

爹死七天,萬福他爹花錢為爹做了一次佛事。從那天起,娘幾乎天天去鬼神廟山腳下的尼姑庵聽經、誦經,說是要超度爹的亡靈升入天國。尼姑庵旁,有座高高的白塔,金貴打小就聽說,那白塔底部裝滿了死人屍骨,夜裏飄悠的鬼火,就是從那底部飛出來的。所以,娘每次去尼姑庵,金貴自己在家,就渾身發緊,縮成一團。娘傍晚回家時,他特別留意娘的身後,是不是有鬼火尾隨而至,但終究沒有發現。

牛倌、羊倌的吆喝聲,牛羊歸欄的叫聲,又從山路上響了起來,驅趕著那金貴不願意墜落的夕陽。於是,夕陽逃遁而去,金貴被扔進了屋子裏的黑暗之中,心又陣陣發緊。娘還在尼姑庵,水泥鍋台上的涼饅頭閃著冰冷的光。他不想生火做飯,目光在房間裏尋覓。

爹回來了。粗大的手掌,拍著他的脖頸,高門兒大嗓叫著:“傻兒子,快去洗你這‘黑車軸’,半大小子,不知道幹淨,長大了,醜丫頭也不會跟你……”金貴打來了水,一邊洗,一邊聽著爹哼著評劇,“……漫說你是駙馬官,龍子龍孫我也不饒……”爹的巨大的身影投在牆壁上,金貴在這燈影之中,仿佛在爹的懷抱中。娘把飯菜端上來了,熱騰騰的,自然少不了一壺燙好的“山莊老酒”,三杯酒下肚,飯桌旁,爹就打開了話匣子,驚歎城裏女人的“鋼絲頭發”,講他駕駛著卡車如何避開迎麵而來的桑塔納的冒險經曆,以及萬福他爹家具廠的擴大、種鴿場的生意的興隆……燈熄了,他睡在爹的身邊,機油味、旱煙味、汗味交織而成的爹的氣味,伴他進入夢鄉。

可是,爹的身影、爹的氣味都被那群黑烏鴉卷走了,永遠。他想讓爹粗大的手掌使勁兒地拍在他的脖頸上,他想讓爹的身影重新罩住自己,他想讓爹罵自己,甚至讓生氣的爹掄圓了的手掌抽打在自己的身上,盡管很疼……可是,這都是夢了,過去的夢。爹呀,你去哪兒了,你該回家了。金貴心裏喃喃說著,淚水不斷地咽進肚子裏。

一陣風一樣輕的腳步聲,時而有,時而無,越來越近,像是幽靈在飄蕩。金貴的頭發豎了起來,心提到了嗓子眼。

嗵的一聲,藍布門簾被掀開了,露出了兩張臉。原來是萬福和星兒。萬福手裏拎著個鳥籠,星兒一臉喜氣。

“你耳背呀,我們在外屋藏了半天,你也不知道。”星兒忙不迭地說,“你猜猜,萬福給你帶來了什麼?”

燈亮了。鳥籠的布罩在萬福的手裏落了下來。一對白色的鴿子,像拉幕之後的小天鵝出現在金貴麵前。啊,好漂亮的鳳頭!渾身一絲雜毛也沒有,毛色潔白光亮,那紅紅的眼圈,黑黑的眼珠,似乎就是為襯托這潔白而生。挺拔的秀腿、高高的鳳頭,顯示著高雅的氣質。它們咕咕叫著,昂著頭驚奇地東張西望,滿屋子都是鴿子的白和亮。

萬福說:“給你的,我爹讓給你的。這是我們鴿場裏最漂亮的一對。”

星兒說:“萬福說,你爹走了,你孤寂,玩玩鴿子,也是一種心思的轉移,興許心裏會好受一些……”

萬福說:“我爹說了,別老念著你爹,人走了,回不來,身子骨要緊,你爹是為我們的企業走的,我們都念著他……”

萬福他爹是左右方圓幾百裏聞名的農民企業家,開辦著家具廠、種鴿飼養場,兩隻鴿子,對他來說,隻是九牛一毛,可這份情意難得。在班裏,金貴和星兒最要好,和萬福總是有些生分,可是,一對鴿子,好像突然使三顆心貼近了好多。金貴輕輕地撫摸著鴿子,一種奇特的溫暖從手上傳導到心裏,淚水止不住又向外湧,這些天的悲哀孤寂、落寞,隨著淚水傾瀉而出。他說不出話,鴿子的白亮映在兩顆淚珠裏,每顆淚珠裏都閃著兩顆銀色的星……

娘回來的時候,金貴已經釘好了一個鴿籠。

娘望著在鴿籠中跳來蹦去咕咕叫著的鴿子,臉上現出了一絲好多天沒有過的微笑。她把酸菜湯和熱好的饅頭端到金貴麵前,一邊看著金貴狼吞虎咽,一邊說:“這鴿子多惹人愛。萬福家都是好人哪!雖說你爹是為他家家具廠拉木材撞的車,可那不能怪人家,那是命。”

娘又為金貴盛來了一碗菜湯,說:“再吃一碗,看你餓的。發喪你爹,人家雇了八輛汽車,二十人的樂隊,又擺了道場。你爹辛苦了一輩子,也算風光了一回,縣裏大官也不過如此。人家又給了那麼多撫恤金,幫咱孤兒寡母。長大了,可別忘了人家的恩情。你和萬福在班上可要好好相處,互相幫襯,咱孤兒寡母,活著靠的就是人緣……”

鴿子籠在屋簷下掛了起來。那裏盛滿了金貴的慰藉、溫暖和快樂。娘說,那裏裝著金貴的命。

金貴為鳳頭做了鴿哨掛在身上,每天早起,給它們撒下高粱米,用印泥盒盛滿盈盈的一汪清水,娘去尼姑庵,金貴自己在家,沒人說話,就對著兩隻鳳頭叨念爹的好處,班裏的趣事。那鴿子好像聽得懂,不斷地對金貴咕咕呢喃作答。剛開始,怕飛跑了,還不敢放開它們,後來熟了,籠子門老是打開著。白天,鳳頭出去覓食,晚上,金貴一回家,兩隻鳳頭就撲啦啦飛落到金貴的肩頭,一邊一個,用紅紅的尖嘴蹭金貴的嘴巴。沒過幾個月,鳳頭居然下了兩隻蛋,那蛋布滿了好看的花紋,像是山東長島月牙灣的好看的珠璣石,像是兩顆希望的太陽。金貴眼巴巴地盼著那兩隻鴿蛋變成兩隻小鳳頭。有一天夜裏,金貴做噩夢,夢見一隻大鷹從天而降,抓走了鳳頭,搗碎了鴿蛋,他一骨碌爬起來,跑到屋外去看,月光下,鳳頭好好地在睡覺,這才回屋。娘被驚醒了,罵他養鴿子養出了毛病。

小鳳頭在蛋殼中被孕育著,金貴的希望在心裏成長著。

太陽碎了

金貴從未想過,萬福送給他的那對可愛的鴿子,居然會變成枷鎖套在他的頭上。他不知道怎麼辦,坐在教室裏,像是坐在火山口,那火從萬福的眼睛、老師的眼睛,從所有人的眼睛中噴射出來,烤得他渾身冒汗,煩躁不安。他想飛起來,或者遁地而逃,離開這一道道目光織成的火網,然而,這是徒然的。

萬福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盯著他的手。

班裏正在選“三好生”,萬福是候選人之一。“三好”是一種榮譽,可對萬福來說,那是一遝鈔票。萬福爹雖然是農民企業家,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可文化並不高。也許正因為這一點,他望子成龍,盼著萬福成為文化人。為了不斷給萬福鼓勁,他爹為萬福設立了好幾項獎金:學期考試平均90分以上,有獎金,被評為“三好學生”,也有一筆獎金。可萬福在這方麵,恰恰是不肖子孫。他覺得,爹能賺錢,辦企業,是因為腦筋活絡。會賺錢是最大的本事,用不著傻嗬嗬地花力氣做學問。大學教授一個月的薪水,不如一個修鞋匠。所以,萬福的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做作業,他花錢雇人做,寫作文,花錢雇同學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的作文、作業都是一流的,而且沒有人向老師打小報告。這事,不知是誰嚼舌頭,影影綽綽傳進了他爹的耳朵,他爹警告他:要是這事當真,以後絕不再給他一個子兒。如果這次被評上“三好”,不僅又能拿到一筆獎金,更重要的是,會使爹打消疑慮,使傳言不攻自破,使自己不至於斷了財源。所以,這次選“三好”,對於他來說,不亞於“競選市長”。他昨晚就和金貴打了招呼,要他多拉選票,帶頭舉手。他想金貴會第一個舉起手來,可金貴現在還遲遲不動,他心裏不由得有幾分焦急,還夾雜著幾分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