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貴不敢正視萬福的眼睛。給爹送葬,萬福也披麻戴孝,和自己走在送葬路上;最孤獨的時刻,他的鳳頭給自己帶來了慰藉和溫暖,那潔白的鴿子馱來了多少溫情……若要做朋友,萬福沒挑兒,講情麵、重義氣,誰家有大小事情,總少不了他幫忙,誰要以強欺弱,他就打抱不平。也許因為他家裏有錢,對朋友慷慨大方,從來沒有當過“鐵公雞”“小算盤”,可是,選“三好”,不是選朋友,光是花錢雇人寫作業這條,他就不夠格。要是這樣的人也能當“三好”,那麼“三好生”能裝幾馬車。舉手,是自己不情願的,不舉手吧,良心上又過不去。鴿子呀鴿子,沒有這鴿子,自己想怎麼做怎麼做,如今,這鴿子變成了繩索,拴住了自己的手腳,變成了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使自己要看別人的眼色行事,這該死的鴿子……

萬福仍然在逼視著他。

星兒也看著他。平日裏星兒就信服金貴,金貴的選擇必然影響星兒。

在一雙雙眼睛的逼視下,金貴頭漲了起來,越漲越大。

手一隻隻舉起來了。模糊中,依稀記得:這隻手接受過萬福的十二色圓珠筆;那隻手,曾經玩過萬福家的任天堂遊戲機;對了,還有那隻白白胖胖的手,曾經接過萬福的一隻鴿子……一點兒好處就可以換一隻手,就可以換一個頭、一種抉擇嗎?不!不能因為萬福一家給過自己好處,就把自己賣了,手和頭都是自己的。

手越舉越多,那手臂分明在向自己示威。金貴在受刑,時間仿佛一動不動,這些手似乎永遠不會放下去了。

“好,下麵開始計票。”老師說。

金貴從窘迫中逃了出來,可是,他又模模糊糊感到,從此,他會墜入一個黑暗的深淵。

計票結果,萬福名列第五,隻比第四名少了關鍵的一票。全班隻選四名,萬福肯定名落孫山了。萬福的眼睛裏滿是失望、疑惑、不滿,當他把目光移向金貴時,眼裏分明是惱怒和憎恨……

下課了,金貴向萬福走了過去,他想解釋一下,告訴他,他們仍然是朋友。可是,萬福見他走過來,理也不理,脖子紅紅的,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哼——”他周圍的同學聽到這聲哼,一張張臉上也對金貴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金貴躲開了人群,沿著一條最偏僻、最難走的小路,慢慢地走到山腳下一片開闊的田野裏。藍天上,一朵雲,一個孤獨的靈魂在遊弋,與藍天比起來,那朵雲隻是一個小小的白點兒,無依無靠,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要去哪兒。一隻褐色的蜘蛛在灌木叢中織就的網上緩緩地移動,陰森地瞪著眼睛。被粘在蜘蛛網上的一隻小花殼蟲,驚恐地抖動著身子,想掙脫這張網,聲波使蛛網傳過了一陣震動,可是,蛛網牢固如初,這響聲倒是刺激了那蜘蛛,它的腳步加快了。突然,蜘蛛猛撲上去,於是,小花殼蟲被刺中了……金貴閉上了眼睛……他有些冷,他想回家,想把滿肚子委屈和冤枉傾訴給鴿子。

家門口,星兒在等他。

金貴坐在他身旁,半天才問:“你也沒舉萬福的手?”

星兒說:“沒。你為什麼不舉他的手?他對你可不薄。”

金貴說:“他不夠格,我不想舉。”

星兒問:“你不怕傷了他?”

金貴說:“傷就傷,手是自己的,又不姓萬!”

星兒說:“行,有種!隻是……”

就在這時,遠處天上,飛來一個雲團,那雲團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金貴以為又是那該死的烏鴉群,直到那雲團發出了刺耳的鴿哨聲,他才慌了手腳。他知道,這樣大的鴿群席卷而來,不用說一對鴿子,就是幾對,也要被裹挾而去,加入鴿群的鴿子,永遠不會再回家。“快,趕跑它們!”星兒大喊。金貴慌忙跑回屋去,拿起了爹過世前看青的火藥槍,裝滿了火藥,跑了出來,隻見那鴿群已經將一對鳳頭裹走,氣得火冒三丈,舉起火藥槍,對準鴿群,要射出一槍管的憤怒。星兒跑過來,拉了拉他,他看到,萬福站在不遠處,看著鴿群向西飛去,一臉的驕橫與得意。他渾身發軟,兩手垂了下來,槍口指向腳下的泥土。

星兒跑上前去:“沒出息,送人家的東西,又往回卷!”

萬福叉著腰,用鼻孔出了一口氣:“他沒良心。他無情,我才無義!他爹死,我們給了他家那麼多錢,發喪他爹,我和他一起披麻戴孝,我還給他那麼好的一對鴿子,可他一點兒良心也不講……”

星兒說:“鴿子正孵蛋,鳳頭一走,鴿蛋就完了!”

萬福說:“那關我屁事!”扭頭就走。

金貴臉色蒼白,木然地站著。黑白相間的鴿群,裹挾著鳳頭,裹挾著他的溫暖和歡樂,向西,向西,越來越遠,越遠變得越黑,白色融進了黑色裏,終於與刺耳的鴿哨聲一起融入了遼闊的藍天。黑烏鴉卷走了爹的亡靈,黑鴿群卷走了他的心……

金貴無力地爬上梯子,從鴿籠裏拿出那對帶著鳳頭體溫的鴿蛋,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淚水一滴滴掉在鴿蛋上,沒了母鴿,小鴿子永遠不會出生了。突然,他像一頭受傷的雄獅吼了一聲:“我不要,我不要他一點兒東西!”揚手把鴿蛋摔在牆上。

牆壁上貼著兩條命。蛋殼破碎了,殼裏已布滿了條條血絲,蛋液塗抹在牆上,依稀可看出雛鴿的形狀……

星兒心疼地大叫:“你這混蛋,有本事和萬福幹,為什麼拿鴿蛋出氣!”

金貴萬念俱灰,呆望著牆壁,太陽在牆上破碎了。

當天夜裏,金貴發燒,娘摸著他火炭一樣的額頭,流著淚水勸說兒子:“鴿子卷走就卷走了,那不頂吃,不頂穿,算個啥,你呀,不懂人情世故哇!舉個手算啥,甭說萬福一家對咱們家那樣好,就是別人也用不著你去得罪人。”娘給他掖了掖被角,抹去了他眼角被月的清輝照亮了的淚珠,說,“你十二三了,將來頂門立戶過日子,不能房頂扒門,窗台上走路。知恩必報真君子,知恩不報是小人,自古如此。你爹你爺那兩輩,都是講義氣,重情麵的,滴水之恩,以湧泉相報,不能打你這改了門風……明兒,你去向萬福賠個不是。”

金貴把臉轉向牆壁:“不,打死我,我也不去,手是我自己的,我願意舉就舉,不願舉就不舉,誰也管不著!”

夜深了,金貴還沒睡著,他聽到了娘的歎息聲和嚶嚶的哭聲……

抉 擇

盡管萬福在評“三好生”中名列第五,可他仍然當上了三好學生,拿到了爹的獎金。因為學校又撥給了他們班一個名額。對此,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坐的桌椅,是萬福爹捐助的,學校的房舍,是萬福爹出錢修繕的,就是老師們手中那銀光閃閃的電視天線一樣的教鞭也是萬福爹贈送的。

萬福當了“三好”,似乎也就忘了舊怨,見了金貴,照樣又說又笑,好像選舉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是,金貴怎麼也忘不了。他暗暗發誓,無論多苦,多難,也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自己要堂堂正正做條漢子,絕不讓人牽著鼻子當狗。

金貴家和萬福家的瓜地,相距不過半裏路,以前看青,兩家隻出一個人。可是,金貴和萬福鬧翻後,不管萬福家出不出人,金貴總是天天背著火藥槍,自己來看。

這天晚上,金貴剛剛走進玉米秸稈搭成的窩棚,見對麵通往萬福家瓜地的小路上也走過去兩個人,朦朧的夜色中,看得出是萬福和他二叔。萬福來看青,完全是為了消遣,不像金貴,確確實實是為了生計。想到這,金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夜深了,恐怖裹住了世界,裹住了這小小的窩棚。墳地裏的鬼火,藍瑩瑩的,跳躍著,遊蕩著,讓人想起老輩人講的青麵獠牙的妖怪。不知是什麼東西,猛地從高粱地中躥了出去,於是高粱葉子嘩啦啦響了起來,把驚恐傳遍了整個田野。墳塋地裏,大肚子蟈蟈的叫聲,單調、枯燥,使山野平添了幾絲淒涼。金貴摟著火藥槍,蒙蒙矓矓要睡著了,腦海裏不斷飛過一群黑色的烏鴉、黑色的鴿群。爹居然也在烏鴉群裏飛,不過,他的翅膀是他的黑衣衫。黑鴿群卷過來了,要卷走他自己,他緊緊地抱住樹幹。可是,他的身後傳來了瘮人的狼嚎。金貴想讓鴿群把自己帶上天去,可是,他剛剛抓住一隻鴿子,便同鴿子一起掉了下來,越掉越快,越落越快……他大叫一聲,驚醒了,手心裏全是汗,原來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