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聲倒是真的,就從離窩棚不遠處的墳地裏發出來,那聲音低沉可怕,像是在哭訴一百種冤屈,又像是要把整個世界撕成碎片。金貴的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把火藥槍抱在懷裏,渾身在顫抖,像是風雨抽打中的樹葉,窩棚的秸稈隨著他渾身的顫抖簌簌作響。
狼嚎聲越來越近,向窩棚這邊移過來,隱約可見那兩隻狼的四隻綠眼,像是鬼火在閃爍。金貴的心縮得更緊,牙齒居然上下“咯咯咯”地碰撞起來。他感覺狼的爪子已觸到了他的皮肉,爪子深深地抓進去,血噴出來,脖子觸到了狼的冰涼的牙齒,先是腳上的皮肉被一條條撕了下來,然後是腹部。他聽到了狼的咀嚼聲,一聲一聲地嚼著,嚼著他的命。窩棚裏到處是血,充滿了血腥氣,衣服、鞋子零亂地扔在血泊中,和骨頭在一起……
他想喊“救命”,向著對麵的窩棚,可是終於沒有喊出口來,萬福叔侄要是驅趕走了狼,又會留下話柄,是萬福他們救了金貴的命,而救下的命應該由萬福他們來支配。不,死也不能。他又希望,萬福他們也聽到了狼嚎,主動來驅趕這兩隻狼,那麼,這事就和金貴沒有關係,他們自己願意去趕。可是,也許萬福他們睡得太死了,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怕,對麵的窩棚居然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金貴把火藥上好,槍口對準了那四隻綠眼,一動不動地瞄著,上牙緊咬住嘴唇,以使牙齒不至於那麼厲害地磕碰,一切都被凍結了,他自己也被凍結在夜幕中的窩棚裏。
終於,天色慢慢滲出了白色,兩隻狼停止了嚎叫,悻悻地走了。金貴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渾身僵硬,像是石膏做的,及至站起來,腿像棉花一樣軟。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發出一種濃重的氣味。他知道,這不是露水。他覺得嘴唇發麻,用手抹了一下,抹掉了一塊血痂,嘴唇邊一股血腥氣直衝鼻子。他覺得自己很高大,高大得像爹映在牆上的身影。
他背上槍,腳軟軟地踩在田埂上,像踩著雲彩。空氣很新鮮,他使勁兒吸著,覺得自己要飄起來,飄向那輪剛冒紅的太陽……
麥子熟了,好聞的清香飄進農舍的窗子,莊稼人醉了。
金貴家的麥子長勢不錯,娘臉上老是掛著笑。這天,金貴早早地起來就磨鐮刀。娘問:“磨鐮幹啥?”
“割麥子!”
“傻孩子,那還用你操心。萬福他爹說了,他們雇了一架收割機,上午先給咱家收。”
“不用他家雇的收割機,我自己有手!”
說完,金貴提著鐮刀朝麥地走去。
割了沒有兩行,一陣機器轟鳴聲,收割機裏跳下來了萬福和星兒。星兒說:“萬福找我,說讓我跟他來找你。他讓我告訴你,他錯了,讓你別記仇。”
萬福走過來,不好意思地在地上蹭著腳,半天說:“我爹說,雇來的收割機,先盡著你家用,你家收完了,我們再用,你家缺人手。”
金貴站在收割機前,說:“我家有鐮刀,不用收割機!”
萬福臉紅了:“過去那件事我不對……可,這是我爹和你娘講好的。”
金貴說:“我不用,我自己有手!”
…………
兩人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周圍割麥的人都圍了過來。
萬福的臉變得刷白:“我說你沒良心,算我放屁,我卷你鴿子,我缺德。你可以罵我,罵我爹,罵我娘,罵我八輩祖宗,可是,你不能不讓割麥。你恨我,可你不能不給我爹臉麵……
金貴站在收割機前,一動不動。
娘來了,氣得直跺腳:“我的小祖宗,人割,幾天才能割完?來場大雨,麥子都得發了芽。你怎麼這麼不懂人情道理呀!”
金貴仍然站著不動,收割機隻好轉頭朝萬福家的地開去。
娘坐在田邊哭天抹淚:“我哪輩子造了孽呀,生了這麼個孽障!”
金貴好像沒有聽見,拿起鐮刀走進了麥田。他發瘋似的割著,麥子一排排倒下去,倒下去。金貴身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掌心開始冒火,他仍然時而蹲時而立,讓鐮刀發出“嚓嚓”的響聲。夏日把金色的光描在他的身上,他那健壯的身軀像一尊銅的雕像。
娘不哭了,她突然覺得兒子長大了,拿起鐮刀走進麥田,緊挨著兒子蹲下去。
星兒也拿起了鐮刀……
這天,麥收完了,晚上,金貴來到爹的墳前,把一瓶“山莊老酒”圍著墳灑了一圈,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哽咽著說:“爹,麥收完了,我和娘用鐮刀割的。您放心吧,我已經是條漢子了,爹!”淒涼的月色中,他跪在爹的墳前,心裏喃喃地說著:“爹呀爹,你會修汽車,開汽車,你也會瓦工,你要是獨自出去打天下,你也許幹成了一番事業。可是,萬福他爹借給你錢治病,借給你木料蓋房,幫著你搞到了正式駕駛執照。為了報恩,你就成了他們家具廠的司機。那天,你連著三夜澆田,太累了,可是,為了報恩,萬福他爹讓你出車,你瞞著娘,開車去拉木材,不然,也不會出那場車禍。爹呀,你忠厚老實,勤快能幹,可是爹呀,你是條漢子嗎?”
夜色裏,那群黑烏鴉好像又飛來了,翻騰著,高叫著,遮住了星星,蓋住了月亮,細看才知道,那是一團黑雲……
色顛倒症
星兒是個半大小夥子,可是心比女孩還細還軟。那天,他看到萬福的鴿群卷走了金貴的鳳頭,就想有機會,一定送金貴一對比鳳頭還漂亮的鴿子。直到暑假,他隨爹去幾百裏外的姑姑家,才遂了心願。
下了小驢車,他沒顧上回家,抱著一個紙箱子樂顛顛跑到金貴家,進門就喊:“金貴,金貴,快出來呀!”
金貴走出來,星兒小心地把紙箱打開了一道縫:“快看,一對白鳳頭,比萬福的那對還漂亮!”
金貴朝裏望去,看到的是一對黑鴿子,和那群烏鴉的顏色一樣黑。他蓋上紙箱,失望地說:“瞎掰,黑的,你眼花了吧?”星兒著急地說:“你才眼花了!”他又把紙箱打開一條縫,“你好好看看,比雪還白,什麼黑的!”金貴揉了揉眼睛看去,鴿子仍然是黑的。他蓋上紙箱,說:“誰的?”
星兒笑著說:“誰的?你的!我從我姑姑家給你要的。”
金貴說:“我不要,你養著吧。”
星兒說:“鴿籠不能總空著,打那對鳳頭被卷走,我就憋著給你找一對。天下鴿子多著呢,也不隻是萬福家有。”說著,他爬上梯子,把鴿子一隻隻塞進了鴿籠裏,關上了擋板。
金貴看著鴿籠,眼前浮現出了那對早已棄他而去的鳳頭,還有被摔在牆壁上的兩顆珠璣石一樣的鴿蛋,鴿蛋破碎後露出的血絲……他爬上梯子,一下拉開了擋板。一對雪白的鳳頭撲啦啦跳了出來,仰頭飛上了天空。
星兒呆了半天,急得直跳腳,流著眼淚說:“你放了它們,你放了它們!這是我從我姑家要來的。為了躲過火車站的檢查,我把它們放在紙箱裏。用衣服裹厚了,怕悶死它們,不裹,怕別人聽到它們的叫聲沒收了。可是,你把它們放了……我不知道它們能不能找到家……我也不想當‘三好’,我也不想讓你投我票,我隻不過看著你可憐,看你是條漢子,打心眼裏願意送給你。可你……”
金貴木然地望著遠去的鴿子,一句話也不說,欲哭無淚。又鬧烏鴉了。黑雲團似的烏鴉,鋪天蓋地卷了來,叫著,飛著,把黑黑的顏色塗在人們的臉上心上。那兩隻鴿子很快被裹進了烏鴉群,隨著烏鴉向西飛去。金貴用力睜大眼睛,想從烏鴉群裏找到兩個白白的亮點兒,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他揉了揉眼睛,又向天邊望去,看到的仍然是那烏鴉組成的濃黑的色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