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來了，天上在過雁陣。汙血似的晚霞中，移動著一隊隊大雁。它們用力地拍著翅膀，好像要刷掉這蔚藍中大片大片的血紅。可是，血紅依然包圍著雁隊。雁隊吃力地蠕動著，仿佛要從那汙血的海洋中掙紮出去。它們奮飛著，把大大的“人”字，描畫在古老的閃爍著粼粼波光的易水河上。
鐵虎坐在門前的木頭門檻上，呆呆地仰望著天上的雁陣，眼裏滿是焦慮、憤怒的驚慌。一條金色的小狗蹲在他身邊，一會兒隨著小主人的目光望望天空，一會兒不安地汪汪幾聲，一會兒又親昵地叼他的衣角，晃著尾巴，要鐵虎回到院子裏去。
鐵虎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像。
明天下午，在河邊沙灘上，他和地區少年摔跤冠軍將有一場摔跤決鬥。
在他想來，這場決鬥比什麼都重要。贏了，他還能像個人似的活下去。輸了，他會變得連頭驢子還不如。才十四歲的他，就麵臨著這樣的選擇，隻因為他是個啞巴。
五歲那年，他損傷了聲帶。耳朵雖然還管用，但口裏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聽著鳥兒悅耳的歌唱，聽著人們音樂一樣的話語，他曾捶胸頓足地哭過，跪在地上求過醫生。當他知道，聲帶是器質性病變，再也沒有希望治愈以後，他不哭不鬧了。他願意靜靜地聽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小溪流過山穀的聲音，鳥兒婉轉的歌唱，學生們琅琅的讀書聲……他覺得，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聲音，都比自己發出的哇啦哇啦聲好聽。
一個啞巴，如果說，不會說話是一大不幸，那麼，受人欺負便是更大的不幸。從小時候起，就有人拿他取樂，見到他不是喊“啞巴啞巴吹喇叭……”就是在地上畫圈，吐口唾沫，再使勁兒踏上一腳。還有的孩子用石子投他，往他的脖領兒裏塞螻蛄螞蚱。他忍著眼淚，哀求孩子們和他玩，可是，那些孩子一見他來，就哄他，打他，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一個怪物。為了不挨欺負，他隻上了半年學，就退學回家。走路，走小路，上街，溜牆根兒。在這欺侮的包圍之中，鐵虎的性子變得越來越剛烈。有時，他去山上逮綠色的無毒蛇，褪了皮，把蛇皮裝滿沙子，搭在肩上，當鞭子揮舞。有時，他用稀稀的馬糞抹遍全身，讓那些惡作劇的孩子不敢近前。他還養了條厲害的但從不傷人的小狗，有時，就靠狗的狂叫，嚇跑那些孩子。但他最厲害的一手，還是摔跤。自從他一連摔倒三個青年以後，在這小鎮上名聲大振。那些拿他取樂的孩子再也不敢對他動手動腳了，隻是遠遠地喊他幾聲啞巴。摔跤，是他唯一值得自豪的本事，也是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嚇唬別人的長處。
剛才，他的鄰居燕玲——一個十三四歲的利嘴快舌的小姑娘，得意揚揚地送來了一張字條，上麵寫道：
桃花鎮摔跤大王啞巴鐵虎先生：從今天起，不許你在桃花鎮摔跤，不許你再欺負任何孩子。如果不服，明天下午三點，在河灣進行摔跤決鬥，請務必準時光臨。
地區少年摔跤冠軍 趙雷
鐵虎看了字條，蒙了，愣了，心裏冒火，“我招誰惹誰欺負過誰？不許我再摔跤，這是要殺我！讓我變成任人打任人騎的驢子？不！”他哇啦哇啦地比畫著，告訴燕玲，他要決鬥！盡管他不認識這個冠軍，也不知這位冠軍為什麼到桃花鎮上來叫號。
可是，盡管自己有力氣，在鎮上摔跤第一，但是，對手畢竟是地區的冠軍。一想到這兒，鐵虎的心裏就像有幾十麵鼓在猛敲。
天上，又一隊大雁從血紅的晚霞中衝出來了，它們奮力拚搏著，向著遙遠的天邊飛去。鐵虎的心隨著雁隊飛走了，飛到了明天河灣的沙灘上……
二
鐵虎來到河灣時，沙灘上哄哄嚷嚷已經聚集了一大群孩子。他們一見鐵虎帶著小黃狗過來，立刻鴉雀無聲。
孩子們圍著一個身穿運動服的少年。他的肩膀長得又寬又結實，胳膊上的肌肉圓鼓鼓的，嘴唇很厚，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溫厚的神色。鐵虎想，這少年肯定就是趙雷了。小黃狗警惕地望著那群孩子，不時發出低低的吼聲。鐵虎拍了拍小黃狗的頭，讓它蹲在那兒不動，自己挺起了胸脯，昂起頭，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步一步地朝趙雷走去。
燕玲迎上前來，得意地說：“鐵虎，想認識一下嗎？這就是地區少年摔跤冠軍趙雷——我的表哥。怎麼，你真想比試？”
鐵虎突然想起，有一次，燕玲帶著一群孩子喊他啞巴，他追燕玲，燕玲跌倒在地，摔破了嘴唇。趙雷來為她報仇了。鐵虎望著趙雷，眼睛噴火，緊了緊褲帶，哇地大叫一聲，直朝趙雷撲來。
正在審視著鐵虎的趙雷一躍而起，兩手牢牢地抓住鐵虎的肩頭，一拉，一絆，鐵虎有勁兒用不上，像麻袋一樣，重重地摔倒在沙灘上。
助威的孩子哄了起來，小黃狗憤怒地汪汪叫。
鐵虎使勁兒咬住嘴唇，慢慢地爬起來，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又抓住了趙雷的肩頭。
鐵虎右腳掃來掃去，用蠻勁兒向後推趙雷。趙雷順手牽羊，一閃身，一伸腿，鐵虎踉踉蹌蹌，又一次重重地倒在沙灘上。
“嗷——”
“啞巴真臭！換人吧！”
“啞巴啞巴哇啦哇，趕快回去換你爸！”
鐵虎趴在沙灘上一動不動。一張張臉在眼前飛快地旋轉，像是他小時候看過的萬花筒。一聲聲叫喊在他耳邊轟響，像是一群野蜂嗡嗡叫……小黃狗大聲地叫著，跑過去，伏在鐵虎身邊，用嘴叼著鐵虎的衣服，似乎要讓小主人從沙灘上勇敢地站起來。
厲害的摔跤——鐵虎最堅固的自衛防線——崩潰了。幾個孩子悄悄跑到鐵虎身後，膽小的用沙土揚他，膽大的把大把大把的沙子從他的衣領中塞進去，一邊塞一邊喊：“啞巴啞巴吹喇叭，一吹吹到姥姥家。姥姥家，門檻高，一摔摔個大青包……”有的孩子小聲地嘀咕：“啞巴的摔跤沒什麼不了起，以後，可不用怕他了。”
趙雷看到，鐵虎的臉突然變得慘白，繼而，從脖子到臉都漲得通紅，嘴唇不住地抽搐抖動。他抬起身來，突然隨手抄起一塊石頭，哇啦哇啦叫著，像頭發怒的獅子，向那幾個孩子衝去。小黃狗露出牙齒，跟著他勇敢地叫著：“汪汪汪——汪汪汪——”那幾個孩子抱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