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雷後悔了。自己是在幫助這群孩子欺負一個可憐的啞孩子呀。真不該來桃花鎮！地區少年摔跤比賽，趙雷奪得了“小天鵝獎杯”。回家路上，他請了假，中途下了火車，來到了七八年沒來的大姨家，準備在這釣幾天魚再走。他早就聽表妹燕玲在信上說，易水河裏魚特別多，有鯽魚……來到這兒，他又聽燕玲說，鎮上有個啞巴，是鎮上的“摔跤大王”，經常追人打人。有一次，把燕玲的嘴唇摔破了，在醫院裏縫了三針。為了除掉這一霸，才有了這場決鬥。真糊塗，為什麼光聽信燕玲的話，不想想鐵虎為什麼要追人打人呢？鐵虎太可憐了。他突然冒出了主意，再摔一跤，故意輸給鐵虎。
可是，當他故意輸給鐵虎，倒在沙灘上時，不但觀陣的孩子們明顯地看出了破綻，鐵虎也知道趙雷在故意讓他，從而使他蒙受了更大的侮辱。
孩子們哄嚷得比剛才還厲害。
鐵虎覺得渾身酸軟，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趴到了沙灘上。他不願意起來，寧願永遠趴在這裏，讓沙子埋住身子，埋住眼睛。“你們會說話，會唱歌，能上學，你們想做什麼都行。我不會說話，不會唱歌，我不能上學，隻會用摔跤來抵抗那幫孩子的欺負，為什麼連這一點點長處也不讓我有呢？天哪，我為什麼是個啞巴呢？”鐵虎不願意輸，但他更不願意讓別人同情。別人同情他，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受。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葉在茫茫大海上飄零的落葉，漫無邊際的大漠上的一隻小小的螞蟻……
他站起身來，兩眼噴火，比畫著，還要和趙雷繼續比賽。在趙雷的眼裏，鐵虎的嘴巴變大了，鼻子變大了，眼睛也變大了，他整個人都變醜了。趙雷既氣憤又害怕，“這人真蠻，好心讓給你，你還不領情。我可不再惹你，怕你狗急跳牆。”他想著，拔腿就走，孩子們也哄嚷著隨他跑了。
鐵虎絕望了，爬起來跑向河邊。一塊臉盆大的石頭絆倒了他，他舉起石頭，狠勁兒向河裏砸去。河麵上濺起了高高的水柱，水花濺了他一身。他一下子癱坐在河邊，小黃狗緊緊地依偎著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溫暖把他的衣服給烘幹。
小鎮已經浸入了沉沉暮色之中，天上，血紅的晚霞中，一隻遠離雁群的孤雁，在血紅的顏色中蠕動著，發出了撕人心肺的悲鳴……
三
人們都說，這幾天，鐵虎瘋了。
平時非常勤快的鐵虎，這幾天不再上山去打豬草，不再去林子中摟樹葉。有時，他帶著小黃狗鑽進深深的山溝裏，練拳腳，練氣力。有時，他望著天上的雁陣久久地發呆。有時，他蹲在燕玲家門口，半天不動。有時，他爬到樹頂上，四處張望。他見到任何人都不再像以前一樣親熱地打手勢，臉上木然沒有表情，眼睛被一種興奮燒得通紅。
摔跤輸了以後，他曾摟著心愛的小狗，望著古老的易水河，把眼淚咽到肚子裏。完了，從此，孩子們再也不怕他了，他們又會把螻蛄螞蟻塞進他的脖領兒裏；又會朝他畫圈，吐唾沫。自己隻能像田鼠一樣，鑽來鑽去，不敢見人，更不敢大搖大擺地走過村鎮。活著真難！“啞巴啞巴吹喇叭，一吹吹到姥姥家……”這古老的歌謠，像這河水一樣，從古老的過去流傳到今天，還要流傳到什麼時候呢？自己曾發過誓：啞了，也要像個人一樣，好好地活著，難道就這樣認輸了嗎？不！贏他，一定要贏他！隻要贏了趙雷，那麼，自己就是鎮上真正的摔跤大王，孩子們仍然會怕自己。鐵虎覺得自己被這個想法燃燒了起來，身子裏湧起了一股熱乎乎的東西，使他的臉發燙，手發燙，渾身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奔湧。可是，盡管他圍追堵截，幾次堵到了趙雷，可是趙雷就是不和他交手。
趙雷怕鐵虎了，但這並不是因為他摔不過鐵虎。河灘決鬥他贏了，他卻覺得欠了鐵虎一筆無法償還的債，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從河灘回來，燕玲囁嚅著向趙雷承認，是他們先罵鐵虎，鐵虎才追打他們，這就使趙雷心裏更加難受。盡管鐵虎粗野、倔強，可他畢竟不能說話。每棵小草，每朵小花都有它生存的權利，何況人呢。一隻小狗，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是自尊心那樣強的人呢。他越自責，越怕見到鐵虎。可是，越怕見到鐵虎，鐵虎越神出鬼沒追他堵他。他看著鐵虎那紅紅的眼睛，覺得一天也不能在桃花鎮待下去了，要盡快離開這，永遠忘掉這件事，忘掉那雙噴火的眼睛。
離開小鎮的前一天，趙雷想和燕玲再去釣次魚。他們來到河邊的時候，天上還在過雁陣。一隊隊大雁把人字映在水麵上，雁陣像是在透明的河水中移動。遠處，一群白色的鴨子在河麵上覓食，像是漂浮的一朵朵潔白的蓮花。紅色的魚漂兒在水麵上一沉一浮，一沉一浮，牽動著趙雷和燕玲的心。
“表哥，咬鉤了！”燕玲又驚又喜。
“噓——”趙雷擺了擺手，“別出聲。”
他兩眼死死地盯著魚漂兒，一動不動，等著魚把鉤咬實。就在這時，河麵上映出了一張臉，是鐵虎一點兒表情都沒有的木然的臉。趙雷以為眼花了，回頭一看，鐵虎就站在他身後，那條小黃狗威武地抖動著耳朵，吐著紅紅的舌頭。
趙雷把魚鉤拉起來，給燕玲使了個眼色，拔腿要跑。鐵虎和小黃狗擋住他的去路。趙雷愣住了，今天，是逃不脫了。
“要和我比，好辦，”趙雷知道鐵虎最喜愛他的狗，就推托說，“那麼，你必須送給我這條狗。”
鐵虎張大了嘴，愣了半天。他蹲下身去，一把抱住小黃狗，一邊輕輕撫摸，一邊沉思著。
“舍不得呀，”趙雷說，“那你可別怪我。”
鐵虎一下站了起來，把拴狗的鐵鏈子遞給了趙雷。
趙雷拉著狗要走，燕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鐵虎心裏刀割一樣難受。小黃狗，是自己最親的夥伴。自己的話誰都聽不懂，隻有它聽得懂。它和自己一起挨過別人的石頭，也和自己一起逃過別人的追趕。它曾多少次為自己解圍，它曾多少次用它金黃色的皮毛溫暖著自己。可是，為了能抬起頭來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