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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便恍然大悟,這不是指西班牙人居住的那條大街深處的圓屋頂大樓,而是指某種更神秘、更重要的事物。當人們談起世界代表大會時,一些人講得隱諱莫測;另一些人則放低聲音;還有一些人則顯露出警覺或好奇的神態……對我來說,有著某種夢幻感覺的世界代表大會,仿佛要使它的代表不慌不忙地去發現它所追求的目標,以及了解他們的同僚們的名和姓。9

以上是博爾赫斯在《代表大會》中關於那個王國的描述。主人公經曆了精神煉獄的曆程,達到大徹大悟的境界之後,也明白了人要讓那個王國再現,就必須進行夢幻的創造,在創造中來感受王國的存在。人並不一定要改變外部的生活,人隻要改變自己的心靈,就能不斷接近那個王國,因為改變了心靈的人的生活已在寓言的觀照之中,人隻要不放棄已獲得的精神狀態就可以了。

卡夫卡則是這樣描寫那個王國的:

城堡的輪廓已漸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動不動地靜臥在遠處,k還從未見到過那裏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生命的跡象,或許站在這樣遠的地方想辨認清楚什麼根本不可能吧,然而眼睛總是渴求著看到生命,總是難以忍受這一片死寂。每當k觀看城堡時,他往往有一種感覺,似乎他在觀察著某人,這人安然靜坐,兩眼直視前方,但並非陷入沉思而不能對周圍事物作出反應,而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猶如一人獨處……

他的主人公通過凝視感到了寓言的存在,這個寓言不是由他想出來的,而是由他通過竭盡全力的奮鬥創造的,他創造了寓言,他的生活也就成了寓言的生活,除此之外不存在別樣的生活。所有那些辛酸、痛苦和恐怖,不都是起源於人執意要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妄想把世俗的生活變成城堡似的寓言嗎?主人公就是因為否定了世俗,才會發了狂似的向城堡突進的。

讀者進入這種寓言的感覺是分外新奇的,那就像一次脫胎換骨,周圍的一切都熠熠生光,都在講述著那個古老的、永恒的故事,人的思緒被帶到很遠很遠的,從未去過、而又無比熟悉的地方,那裏也許是故鄉,也許是葬身之地,一切曾擁有過的,都在那裏得到了新生,世俗裏的一切都像變魔術一般獲得了永恒,而音樂般的講述永不停息:

傍晚有一個時刻,平原仿佛有話要說;它從沒有說過,或許地老天荒一直在訴說而我們聽不懂,或許我們聽懂了,不過像音樂一樣無法解釋……

博爾赫斯和卡夫卡的作品中處處充滿了張力,這種張力之大超出了世俗的判斷,使人不由得聯想到它必然來自一種極其強韌的心靈。讀他們的小說,你會經常聯想起魯迅的名篇《墓碣文》中的話: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當作家對自身的存在厭惡到了極點,絕望到了極點,眼前一片黑蒙蒙時,如果他仍拒絕放棄生命,他就會獲得那種辯證的眼光,這種眼光不但可以解救他,還能促使他在接受現實之際不放棄追求。並不是作家向醜惡妥協了,隻不過是他明白了這醜惡是生命的前提,他隻能在默認它的同時,又與它進行不懈的鬥爭,由此就形成了那種難以理解的巨大張力。由於這種張力來自根源之處,所以是無限的,即,人的行為無論多麼荒謬,也是出自那扭曲的人性;人的存在無論采取多麼醜陋的形式,對美的向往是其根本。對立的兩極以古怪的方式糾纏在一起,“像陽光般金光閃亮的猛獸和像夜晚一般黝黑的人”總是不分離;最美的美女特奧德裏娜在死亡之際用蔑視一切的表情表達著對自身醜陋的超越;最陰險的、無恥的殺手原來就住在自己的內心;殘暴的奴隸販子莫雷爾成了令人讚歎的藝術衝動的象征;希特勒成了人向靈魂勇敢進取之力。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則處處籠罩著理想之光,那種永恒的光,映照著地獄裏的生活,讓爬蟲一般的小人物懷著鷹的自由的夢想。在他的三部曲裏,你可以感到天堂之光是如何從最初的朦朧中噴薄而出,直到最後照亮整個靈魂的過程:

……那是一個由扭曲了的人的形象和各色各樣車輛頂蓋組成的、不斷重新組合著的混合物,從中還升騰出一個新的、猛烈增加的、更狂亂的由喧鬧聲、塵土和各種氣味組成的混合物,而這一切則被一束巨大的光線攫住和滲透,它一再被大量物件分散帶走並且又熱情地帶回來,對於受迷惑的眼睛來說它顯得十分有質感,仿佛在這街的上空一塊蓋住一切的玻璃板每時每刻都一再被人用全力打碎。

就是這一束來自天堂的光伴隨主人公一直到了城堡,使他在無比下賤絕望的處境中不曾墮落,在“做壞事”的時候腦子裏不曾黑蒙蒙。他在認識了自身深重的罪惡之後還要承擔著這罪惡引來的恐懼去撞擊那唯一的城堡之門,如果不這樣的話,陰森的死亡屠刀就會落下來。需要一種什麼樣的卑賤與頑強,人才能在這雙重的夾擊之下死裏逃生啊。表麵的脆弱隻是種假象,當心中有了天堂之光後,人就會變得無恥、膽大、狡詐。貪婪,像博爾赫斯筆下的那些惡棍一樣,區別隻在於藝術家是為了靈魂的生存,而靈魂又不得不依附於肮髒的**。隻要人還有一口氣,人就不會停止對自身的批判,在靈魂的事務上不存在溫情,矛盾雙方的對峙早已白熱化,這一點是由曆史決定了的。

由於天生的一雙慧眼,藝術家看見了靈魂深處的可怕景象,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樣很快地掉轉目光,他反而長驅直入,向人性的根源之處進發,把這當成終生的事業。像古代騎手一樣,他用無數次野蠻的衝鋒來同自己的影子較量,在獲取勝利的狂喜之際深感徹底失敗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兩位藝術家的小說都堪稱在潛意識的藝術探索方麵是走得最遠的。讀他們的小說,你會深深體會到,人的潛意識或靈魂深處決不是一團糟的、無規律可循的世界。進入那裏頭之後讀者才會恍然大悟,原來真正混亂而又不真實的,其實是外麵這個大千世界。也許因為那種地方隻存在著人所不熟悉的真實——那種沉默的、牢不可破而又冷漠至極的東西,進去探索的人在最初往往是一頭霧水,輾轉於昏沉的混亂中不知如何是好。但這隻是最初的感覺,隻要堅持下去,世界的輪廓就會逐步在頭腦中呈現,那是會發光的輪廓。當然這並不是說,認識就因此已經達到;那是一個無限漫長的過程,每走一步都像是從頭開始,目的地永遠看不到,如果你因為疲乏而停止腳步,世界的輪廓馬上就在你頭腦裏消失,而你將被周圍的黑暗所吞沒。將這類作品與那些觀念先行的作品區分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人是否有可能一開始就一勞永逸地“把握”作品,凡是可以把握的那些,都不是出自潛意識的創造,而是出於理性的構思。潛意識創造的文學給人類的認識開拓了一個無限豐富的新領域,這個領域的探索絕對不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可以取代的,所以博爾赫斯在小說中借藝術家奎因的口,對那種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來濫套文學作品的做法表示了深深的厭惡與反感。他在《巴別圖書館》這篇故事中將他所感覺到的潛意識世界作了一番生動的描繪——人在那個有著六麵體的世界裏做夢,在夢中達到認識的無限性。參觀了巴別圖書館,領略了它那精致絕倫而又變幻不定的結構之後,人對自己的潛意識的世界除了感到由衷的讚歎之外就是那種不能把握而又企圖把握的痛苦了。這是塊試金石,它試探出人的勇氣、力量和創造欲。卡夫卡的潛意識行為更為狂放,一種來自心底的強力的朦朧情緒統領著他的全部敘述。可以肯定,在創造時一切都沒有被意識到,隻是那從未見過的風景引誘著作者的筆比他的頭腦先行。從作品裏處處可以看出,人的理性意識是多麼的笨拙和機械,多麼無力而又蒼白,就像那個永遠在犯錯誤,一心要痛改前非卻又屢屢重蹈覆轍,笨頭笨腦的k一樣。然而理性意識雖然有這樣多的缺陷,它卻是人唯一可以用來監督自己的潛意識活動,不讓它浮出表麵的,最為忠實可靠的嚴師。潛意識的創造也隻有借助於它的清醒的認可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力。所以讀者在感到作者那種狂野想象的迸發的同時,也會感到背後那種高超理性的引導。這種特殊的引導並非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樣是一種限製,而是相反,它是解放,是對於潛意識的更深的開掘的啟示。正如同城堡官員克拉姆對k的不斷啟示:闖得頭破血流也要繼續往前闖,越用力越有希望。這就是藝術家那有獨特用途的、反對常規理念的理性,這樣的理性艱深地嵌在文本之中。

文中還有一種來自生存處境方麵的特征就是表達上的模棱兩可。不論是描述還是人物的對話,你都能感到那種矛盾的撕扯。讀者總是無法確定,究竟是這個意思呢?還是相反的意思?作者到底要表達什麼?如果你遵循以往的閱讀經驗去揣測,那簡直是緣木求魚。實際上作者的意願就是一個矛盾,作者不能幹幹脆脆地確定自己要不要活(也許他確定的是自己該死),隻能等待他體內的衝動來做出最後回答,他的文本就是對他自身這種狀況的忠實記錄。卡夫卡往往以饒舌的敘述來表達其隱秘的意誌,隻有當那意誌掙脫了對立麵的糾纏時,讀者才會恍然大悟,明白種種的糾纏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審判》中,k逢人就要解釋,那是種極其煩人的解釋,他周圍沒有人聽得懂(很可能是故意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房東、畢小姐、叔父等人嘮叨著自己的“清白”(活的理由),每次都要從頭說起,尋根探源,把自己說成一個好人,但每次都被對方的態度所否定。然而這種否定真是那麼絕對嗎?深入地體會就會發現,k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是法的看門人,他們對k的拒絕實際上是種特殊的引誘與邀請。他們引誘k向法的大門不斷發起衝擊,邀請他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決鬥。所以表麵的拒絕根本不是拒絕,而是相反;表麵的判死刑其實是促使他活得像個真正的英雄。整部小說就是這種曖昧意誌的曲折表達。目睹了主人公經曆的那些頑強的掙紮之後,你會感歎那種生的**是多麼了不起,哪怕是最嚴厲的自審也消滅不了它,隻是從反麵促使它變得更加強烈了。於是在《審判》中被執行了死刑的k在《城堡》中又以更加驚人的活力新生了,其表演也更為瀟灑。而博爾赫斯的故事中,總有一種強大的力席卷著主人公,將他帶向死亡迷宮的核心。從表麵看似乎也是他要他的主人公死,隻有深入進去才知道原來那是一種相反的意誌,這種意誌由於密不透風的自審而難以伸張,要靠主人公殺出一條血路來。如前麵提到的對於平原的描述,平原究竟要對失去了**自由的主人公說什麼?當然是要他僅僅用自己的腦袋去獲得精神的自由,去體驗最高級的“活”;對於那種體驗,語言是枯燥的,那麼拋開語言傾聽平原的音樂吧。各種類型的主人公,都被逼到那種生死相交的境地,是因為藝術家要通過他們每一個人去體驗那種高濃度的活法,那種自己與自己決鬥的、刀光劍影的生活。

現在我們明白文中模棱兩可的描述的根源了,它來自藝術家對自身的徹底批判和否定,來自於城堡似的嚴厲的自審,當然更來自於藝術家衝破這一切的原始活力。原始的活力發動起來之後,每次都遭到毫不留情的鎮壓,那鎮壓不是為求得內心的平靜,卻是為了挑起更瘋狂的叛亂。這樣奇怪的表達在以往的文學中的確很少看到,因為藝術家堅信:“靈魂可以不要慈悲,單有信仰就足以進入天國。”藝術家的殘忍可以達到《城堡》中阿瑪麗亞那樣的程度,即用拒絕愛情、自願受難來表示愛情,用不活來活,由此讀者也可以看出他的內心是何等的陰暗。

兩位作家的小說裏還充滿了關於自由的嶄新的闡釋,那種哲學意義上的闡釋是有悖於人們的世俗理解的。自由是卡夫卡一開始創作就接觸到的最大的問題。在《美國》中,少年卡爾一到美國就看到了自由女神像,他渴望自由,但他還不知道自由是什麼。直到他曆盡了苦難,讀者才能慢慢悟出,原來他所經曆的這一切正好是他所渴望的自由生活。而自由本身是什麼呢?它是從懸崖上跳下落地前的快感;它是被鉗製在狹小的棺材裏的夢想;它是西方飯店地獄製度折磨下的頑抗與追求;它也是布魯娜妲那高高的閣樓上麵的藝術生活;最後,它還是城堡旅店院子裏雪地上那絕望的等待……這樣一種可怕的自由,人卻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它,如果不是被內麵的**逼得要發瘋了又是怎麼回事呢?像卡夫卡這樣深邃的心靈是懂得自由的含義的,他同樣也懂得自由意味著什麼樣的承擔,但他又不是通過頭腦的推理來搞清這一切的,他用不著推理,因為洶湧的**在躍躍欲試,靈感會告訴他一切。與此相對應,博爾赫斯的自由闡釋更為陰森,在那種風景裏一切生命的氣息都要被窒息,卻有血紅的雲浮在空中……《南方》、《永生》、《馬可福音》、《凶神蒙克·伊斯門》、《另一次死亡》等等等等,一係列的意象令人顫栗,中了魔的藝術家一頭紮進那種氛圍的營造中,就仿佛越恐怖,越不可思議,精神就越能獲得解放似的。對於這樣陰森的自由,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所以夢一般的貝雅特麗齊在熱情高漲之際說道:

啊,夜晚,嗬,溫柔共度的黑暗;嗬,愛情宛如躲藏著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動;嗬,在兩人結成一體的幸福時刻;嗬,在結合中進入夢鄉……

語言顯得是那樣的幼稚可笑,而她給主人公留下的無窮無盡的煎熬就是自由。

最後,兩位作家在創作中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以藝術本身為創作的題材的方式,幾乎在所有作品中都緊緊地抓住了這個主題,這在文學史上也是少見的。正如博爾赫斯借他的人物奎因所說的:“我不屬於藝術,我屬於藝術史。”的確,那些最尖端的藝術,講述的都是人類精神史,即時間本身,也即藝術本身。《美國》中的少年卡爾,在精神之父舅舅、精神之母女廚師長、藝術女神布魯娜妲等人的協助下,在地獄般嚴酷的精神生活中磨礪自己的靈魂,終於戰勝了自己的幼稚、軟弱和傷感,而漸漸強大起來,成了一名男子漢,同時也就半朦朧半自覺地走進了藝術的舞台——俄克拉荷瑪劇院。在那裏他成了藝術家族的一員,由此確定了其終生的追求。更為成熟的《審判》則是表演生涯的記錄。k決心要過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哪怕這種決心是下意識的),即,將生活變成表演。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內心矛盾的逼迫,因為他再不豁出去當藝術家,他這一生就等於沒活。所以成熟的k,自覺地選擇了這種險惡的生活方式——用嚴酷的自審(直至判死刑)來促使生命力不斷爆發。k的精神生活因而比朦朧的《美國》中卡爾的生活更為可怕:處處都是陷阱,無論人如何掙紮都是死路一條,人覺得自己失去了活的理由而又還在活。在這個故事中,藝術家通過表演把自己逼上死路,那種忠於藝術的決絕貫穿於故事的始終。寫在最後的《城堡》則是藝術境界的大徹大悟。主角k經過了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又回到了藝術的故鄉,但此故鄉已非彼故鄉,城堡比俄克拉荷馬劇院已大大地升華了一個層次,而表演者k,也已成了個非常老練的演員。城堡中的k,已經明白了在藝術的境界裏人是找不到活的理由的,唯一的理由便是體內那抑製不住的衝動。所以k,為了讓山坡上那近乎虛無的透明的城堡寓言活在自己的心中,隻能不斷地衝動,在衝動中刷新關於城堡的體驗,讓克拉姆老爺那純粹的意誌通過他k的精彩表演得到實現,從而在精神上與城堡聯為一體——而其實,那城堡本來就是k自身的一分為二。再看博爾赫斯,幾乎他的所有的故事,談論的都是同一件事——藝術的形式感,也就是精神的形式。的確,離開了形式,藝術還能是什麼呢?與普遍流行的將藝術庸俗化的潮流相對抗,博爾赫斯用各種各樣的故事來展示藝術本身那變幻無窮、美不勝收的形式,以此來講述他的藝術理想。《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敘述了原始創造力與最高理性達成一致的壯觀場麵;《湯姆·卡斯特羅……》敘述了藝術發展的規律;《皇家典儀師小介之助》講述的是藝術生存的意境;《巴別圖書館》講述的是藝術境界的探索;《曲徑分岔的花園》講述的是迷宮連環套般的藝術求生;《布洛迪的報告》則提供了來自藝術故鄉的傳真報道……所有這些,無一例外地執著於那同一個主題,但又給人以出乎意料的驚奇,隻因為那件事具有可以無限變化的形式(無限分岔的時間)。

先行者已經逝去了,在那黑暗的王國裏,還有人在繼續他們那絕望的事業嗎?還有人企圖重現不朽的時間嗎?這問題是屬於活著的人的。我深信,心靈一朝被照亮,整個人生都將被改變。勇敢的先行者已經用他們那種英雄主義的生,向我們指明了超越死亡之路,而我們在閱讀時發自心底的共鳴,也在應和著他們呼吸的節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