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簣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見心許。今日賢弟要回家,我一力主張定了親事。你各人兒婦,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家好講與嬸太太,說與弟婦。”紹聞唯唯。生法兒見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辦了表禮八色,行了納彩禮,得了回啟。
又耽擱一天,黃昏出城。回到黃岩縣,一一俱依藩台所言辦理。又隔了五日,上虞縣知縣靳守訓,奉上憲委牌,接署黃岩縣事。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蒞政,兩縣令俱照例而行。至於交代盤查,案件未結止者,催科未完繳者,國項未完足者,舊令無一毫欺飾,新令受過藩司囑咐,五日之內,邵出具印結。
譚紹聞定期辭署上剩這城鄉百姓連夜做萬民傘,至日盒酒擺了四五裏,父老子弟遮道攀轅,不忍叫去。紹聞不勝酒力,一桌一盞,竟成酩酊。總之,愚百姓易感而難欺,官是錢字上官,他們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們的眼淚,是收煞不來的。譚紹聞雖蒞任不久,畢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況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克敵,又綏輯過災黎,早已有了先聲。蒞任之後,也仿婁潛齋治館陶政績,做了幾件。此所以百姓們有“好官不到頭”之恨也。
星夜到省,進了藩署月交代賠墊之項,藩台自另日與上虞縣楚結。本夜又備送了水陸路費。譚紹聞次日起身,水棹陸鞭,一路風馳,不及一月,進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來有病時,心中隻有一個死字橫在胸膈。這是大黃不能瀉的,藜蘆不能吐的,也是參蓍峻補不能起的。唯有兒子到跟前間癢間疼,這疼癢就會寬解;擦屎刷尿,心裏也沒避諱。譚紹聞到家,叫了聲:“娘,我回來了。”王氏聽見,就是活神仙送了一個“天官賜福”條子,笑道:“你回來了好。”這病便減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
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藥,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紹聞。
巫氏、冰梅、簣初、用威圍在跟前。紹聞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燒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說了一遍。巫翠姐如聽戲文一般,又問下事如何,紹聞道:“娘乏困了,不說罷。”王氏笑道:“你說,我聽。”紹聞又說入京引見:“皇上麵南坐著,我跪下,說臣是譚紹聞,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燒壞了日本國賊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縣。浙江黃岩縣開缺,把我選到黃岩去。我到浙江,先見了咱家紹衣哥,才去上任。衙門的長隨,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辦事專一弄錢,我才差人來叫王中去把宅門。誰知再等總不見到。後來興官家書到了,才知道娘病著哩。俺紹衣哥,叫我告終養——”王氏道:“怎的叫終養?”
紹聞道:“回家探望母親,好了多吃些飯養身子。這就叫終養。”簣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時,有四五天不肯吃飯,每日隻三五口藕粉。如今漸漸好些,吃粥,吃幹飯,吃蓮粉,每天有三四湯碗。”巫氏道:“我許下三天獻神戲。”
紹聞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許下吃清素。”紹聞道:“奶奶好了,大家都是有功哩,多謝你兩個虔心。”
卻說王氏見兒心喜,飯漸吃的多,藥漸吃的少;少吃藥是治病良方,多吃飯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會起來了,會扶杖走了,會丟了杖兒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這是譚紹聞能慰親心,也是譚紹衣處置得體。以視世之貪位慕祿者,明知親老嬰疾,卻甘戀棧而惡枕塊。一旦在任聞訃,卻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應自殞滅。不意昊天不吊,禍延家嚴(慈),於某月某日疾終正寢(內寢)。不孝於先嚴(慈)見背之日,未獲屬纊含飯,是尚何以靦顏而為人子也耶!”姑念“先嚴嘉行(先慈懿德)”雲雲,隻得“濡血縷述’,央你們先生大人采擇,於是“不孝這裏銜結無窮”起來。這是未衰杖時裨諶起就腹稿,遂成官場中丁憂的一個通套。作者贅一句讚曰:“嗚呼哀哉!豈不可笑。”
卻說譚紹聞既不曾在能縣聞訃而匍匐就道,何至在開封府填諱而縉紳借銜?一筆掃盡,言歸正傳。這王象藎在南園中聽說少主人在任裏回來,兩步趕成一步,來蕭牆街探望。見了磕頭,紹聞急忙扯住,說:“我在黃岩縣差衙役接你作門上,再等也不見影兒,好不急人。”王象藎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總為我走了家中無人,我不去衙門畢竟有人。如今少爺可以到碧草軒一望。”
王象藎討了鑰匙,譚紹聞跟著。開門一看,較之父親在日,更為佳勝。原來譚道台離任,家眷要住此處,開封太守代交贖價,業歸原主。當即叫各色匠役,壘照壁,砌甬道,裱糊頂槅,髹漆門窗,又移道台在署買得流落民間的艮嶽石頭錦川二峰、太湖三塊,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魚缸兩個,涼墩八座。到後來家眷搬走,交與王象藎鎖訖。今日紹聞周詳審視,好不快意。猛而想起當日賭輸,在此直尋自盡,不覺悔愧交集。若非改誌讀書,遇見紹衣,得以親近正人,不用講家聲流落,這碧草軒怎得如此麗日映紅,清風飄馥?隻這一株怪鬆,怎免屠沽市井輩褻此蒼蒼之色,溷此謖謖之韻?王象藎吩咐園丁灌溉畢,鎖了園門,自回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