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回 薛全淑洞房花燭譚簣初金榜題名(1 / 3)

卻說譚黃岩家娶婦之禮已備,薛榆次家遣嫁之奩俱全。撫台又添了些金釵玉簪圓珠軟翠的首飾,楠箱楩桁鐵梨紫檀的東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領官選個大宅院作公館,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內,丫頭養娘十數人跟隨。姑太太道:“衙門甚為便宜,何必更為遷移?”撫台道:“非是我好另起爐灶,隻為那邊侄子親迎,有許多不便處。大堂儀門乃朝廷的大堂儀門,閃放俱要作樂放炮,豈可為我家之私喜擅動朝廷之儀注?此其不便一。衙門是譚姓做官,今迎親的新郎,即是譚姓,嫌於無甚分別,此其不便二。且侄子來迎親,外甥沄十三歲亦可做的主人,陪著新人行告先之禮。若在衙門中行事,則薛沄不宜立大堂迎賓,我無以伯接侄之理。婚姻為人倫之始,叫簣初侄子在何處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設下一個公館,就像薛府一般,設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著奠雁。此是典禮之大者,萬不可苟簡的。”

姑太太與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禮,一說就明白。差頭引著首領官,揀了院署西邊舊宦大宅一處,連著一個書房院,委實寬敞。安插桌椅床帳廚灶什物俱已完備,黃昏時打上燈籠,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轎,丫頭養娘又坐了二人小轎七乘,垂髫小廝、白髯家人步行可到,徑至公館住下,單等吉日屆期。

這黃岩公家,早令人打掃西樓,以為新人洞房。把碧草軒打掃幹淨,擺花盆,安魚缸,張掛字畫。適然盛希僑親來送伊弟問候書劄,即刻督送雕漆圍屏一架,妝飾點綴,以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譚宅抬出浙中官轎四乘,俱加紅綾作彩。即用舊日浙中傘扇旗幟,肅靜、回避牌各一對,打的新張黃岩縣燈籠二對。雖說小小排場,卻也不濫不溢,名稱其實。簣初坐了花轎,前往迎親。新婿陪堂,卻央的張正心引禮。那兩頂轎,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號頭鑼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蕭笛,細吹細奏。到了薛宅公館,榆次公的十三歲小公子門左立迎,兩個長髯老家人伺候。張正心與簣初下轎來,小公子迎麵一揖,躬身讓進。娶女客下轎,自有送女客出迎,兩起兒丫頭養娘,一擁兒進去。

張正心引簽初上的大廳,泡的鬆子元肉茶奉到。茶畢,張正心便問榆次公神主何在,禮應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客邊難以載主而來,寫的先榆次公牌位在書房院北軒上。一說就當全禮,不敢動尊。”張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為重,理宜肅叩。”一齊動身,細樂前導,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麵掛了一副當年萬民感德對聯:“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濟宏猷霍以東。”行了前後八拜大禮。公子照數行禮拜答。張正心代簣初辭不敢當,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張正心攙祝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裏再掙的動。

回到大廳,又獻了茶。擺上酒席,簣初首座,三酌四簋後,又捧的碗茶來。張正心陪席起身,鼓樂喧豗。這一回廳上奠雁,門外禦輪,俱遵著聖人製的儀注而行。

張正心、簣初上轎,迎姑嫂、送女客共攙全淑姑娘上了八抬大轎。母女離別,淚點不幹,提他不著。四位女客,一齊上轎。撫台太太坐了八抬轎,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樂。最好看者,四抬八抬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黃傘攪藍傘,金瓜攪銀瓜,龍旗攪彪虎旗,亂跑亂奔,忽前忽後,參差紛錯。看的人山人海,無不手指頤解。

花轎抬至蕭牆街大門前,橫拉三匹彩錦,直如三簷傘一般,卻是三樣顏色。泥金寫的鬥口大喜字,貼在照壁,並新聯,俱是蘇霖臣手筆。墨黝如漆,劃潤如油,好不光華的要緊。因門窄走不過八抬,各堂眷隻得在大街下轎。滿地下襯了蘆席,上邊紅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氌。自大門至於洞房,月台甬道直似一條軟路。門閾上橫馬鞍一付,機筬一架,取平安吉勝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轎前,扶出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頭戴五鳳金冠,珍珠穗兒,纓絡累累,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錦繡閃爍,官裙百折,鳳履雙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擁擠上來。撫台的軍牢皂隸烏鞘鞭子隻向空中亂揮,爭乃人眾隻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頂舊轎擠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紋。猛聽的喊道:“樹上小孩子壓斷樹枝跌著了!”鼓樂旁邊,又添上喚兒叫女之聲。古人雲“觀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攙定新人,懷抱玉瓶,進了大門。各堂眷以及丫頭養娘相隨而入。到了堂樓院裏,中間設一方桌,絨氈鋪麵,紅圍裙四麵周繞,上麵放了紅紙糊的一隻大鬥,中盛五穀,取稼穡惟寶之意。鬥內挑銅鏡一圓,精光映日奪目,明盥濯梳妝所有事也;插擀麵杖一條,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杆,細杼一口,示以稱繭絲、紡木棉,軋軋機杼之意。這些設施,雖不準之《家禮》,卻俱是德言容功婦職所應然者。所謂求諸野;觀於鄉,此其遺意。

薛全淑隨譚簣初拜了天地,懷抱玉瓶,丫環攙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來,侍立旁邊。全淑一見舊好,心中有久別重逢之樂,出於不料:兩賢媛溫款深衷,不便唇吻,隻眉宇間好生繾綣。

譚紹聞自引兒子上碧草軒照客。茶罷設饌,張正心讓薛沄首座,薛沄不肯。張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沄作揖謝僭,坐了東席。譚紹聞西向相陪,張正心坐了西席,譚簣初向東北陪座。山珍海錯,烹調豐潔,自不待言。這犒從席麵分層列次,俱是王象藎調停,井井條條,一絲不亂,無不醉飽。賞分輕重,俱是閻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無不欣喜。

內邊特設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撫台太太專席,沒陪客;四位送迎女客兩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豈知撫台太太乃是閥閱舊族,科第世家,深明大義,不肯分毫有錯。稱王氏為嬸太太,自稱侄媳,說:“那有咱家待客,咱家坐首座之理。”

撫台太太分兒大了,王氏平日頗有話頭,今日全沒的答應。撫台太太看是難以結場,吩咐請弟婦巫氏。先撫台太太原請過道喜,巫氏雖亦成官太太,卻不曾到過衙門,聽說撫台太太今日來送親,氣早已奪了,不敢上堂樓來,回了丫頭一句鄉裏話:“不得閑,忙著哩。”如今又差丫頭來請,沒的說了,隻得上樓。撫台太太見了,先道太太納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納什麼福,每日忙著哩。”撫台太太方曉的弟婦是個村姑,吩咐丫頭道:“看太太那邊有桌麵沒有?”丫頭道:“有。”撫台太太道:“侄媳與嬸太太無對座陪客之禮,侄婦願與弟婦妯娌們討個方便,說話兒。這兒嬸太太與妗子陪客,自然兩下都寬綽。”